文/刘军平

抽象艺术的东方化发展是一个融合东西方艺术理念与美学传统的过程，其核心在于将抽象艺术的形式语言与东方的哲学观念、艺术传统和文化内涵相结合。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白发一雄、金焕基、洪波等艺术家将东方传统文化内涵融入抽象绘画中，作品中流露出明显的东方哲学意境。东方书法的线条韵律和空间结构为抽象艺术提供了独特的表现方式，洪波的抽象实践将东方的线性观念与西方的几何抽象、色彩学结合，将书法中的“线性”重新解读为一种抽象语言和观念，创造出了兼具东西方特点的新形式，同时，他也借助装置艺术等新媒介进行创作，突破传统二维平面的局限，展现出更为多样化的艺术形式。

一．洪波的“线性”艺术道路

洪波艺术成长历程紧紧围绕中国书法与中国画的艺术本体进行，不管是现代抽象艺术还是写意画作品，其都离不开以书法为基础的线性观念。洪波从小受到爷爷与父亲的家庭熏陶，从婴儿时代一开始的玩具就是毛笔，这种与其他同龄人的经历产生了差异，“笔墨”成为其人生的重要“符号”，因此，他很早受到传统中国书画艺术的影响与教导。洪波艺术启蒙阶段以书法临帖为主，楷书从颜真卿《多宝塔》《勤礼碑》入手，行草书是从王羲之《圣教序》《十七帖》起步，而后涉及历史上众多名帖、名碑，我们从他的大量书法作品中可以看出其童子功的坚实，正如秦纪明认为：“洪波坚持中锋运笔，保持线条的力度和质感。他的草书作品在严守草法的基础上夸张变形，在可识读的前提下营造一种陌生感，法度之中，意料之外，考验的是作者的创造力，也给欣赏者增添了更多趣味。”比如其书法作品《独来独往》就是能看出“从传统中走进去又勇敢打出来”的一个经典案例，线条的干、湿、浓、淡上已经构成一个形式美法则。

《独来独往》，水墨，70CM×34CM，2018

洪波的传统中国画学习从《芥子园画谱》临摹起步，再到临摹一些古画，宋、元、明、清的经典名画多有涉猎。后来他到各大的博物馆参观学习，许多博物馆的原作逐渐启发他学习艺术的眼力。高木森教授认为：“洪先生在水墨画世界中拓展美国风情的努力，不是精描细写画出美国山水的表象，而是以中国水墨画‘写真’的理念，让笔墨音韵咏颂出画家与景物互动的心态，这也可以让水墨画更加国际化，走入更广阔的世界。”洪波的艺术学习离不开中国传统书画，他从楷书、行书、草书到写意画的历程一路走来，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关注了现当代乃至国际艺术潮流，尤其近些年深入西方美术前沿学习，他的作品反映出东西与古今艺术观念的综合呈现。

《波，维踪系列1》，油彩，70CM×34CM，2024

洪波这些年的创作从东方传统文化中汲取灵感，将自然元素与中国传统笔法相结合，创作了积墨荷花、美国风情等突破传统的视觉图像。他在中国传统道家“有无”观念影响下创作了一些另类现代性的作品，在传统“积墨法”的基础上创立“积色法”，拓展了东方抽象艺术在形式与精神上的独特融合。他将东方的艺术观念和传统材料与现代抽象形式结合，用跨界语言表现当代精神，进而拓展出装置、拼贴和影像艺术实验的独特风格。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洪波不仅将本土文化与西方现代艺术相结合，还与国际艺术潮流产生互动，成为当代艺术语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书法线性成为洪波抽象艺术的特色

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1929-) 将点发展成为“圆点女王”，美国现代艺术大师罗伊·利希滕斯坦(1923-1997)在许多作品中也强化了点的平面性。东方书法以其流畅的线条、动态的笔触和高度的抽象性而著称，这些特点与现代艺术中强调图像化、简化和视觉冲击的理念相契合。洪波常常借用书法的线条美感，将其转化为强烈的装饰性元素融入作品之中。例如，《波，维踪系列1》就是使用蓝色、黑色、黄色横竖的篆隶书法线（包括斜线）构成画面的形式原理，以线条交织视觉的中心点汇聚在画面中心形成基本符号原理，左下的蓝色与右上的灰色形成呼应、右上的黄色与右下的灰色形成呼应。其实，西方艺术家如安迪·沃霍尔 (1928-1987)也曾借鉴东方元素，将复杂的线条变得简洁鲜明，强化视觉符号性。

《波，维踪系列2》，油彩，70CM×34CM，2024

现代艺术注重从现代方式对传统符号的重新解读，书法线条作为东方文化的重要象征，常被艺术家洪波用来表达对跨文化交流的思考。洪波将书法从传统语境中抽离，放入现代化的设计框架，形成新颖的艺术语言。例如，《波，维踪系列2》是其将书法线条与黄蓝绿的编织文化符号相结合，增强了作品的文化张力与视觉冲击力。彼得·弗兰克：“创作也以中国题材为基础：山坡上的建筑、飘浮的云彩、绽放的花朵，这些都是非静止的静物。大自然狂野的一面似乎总是在中国山水画的画面上翻腾，在洪波的笔下，大自然迸发着一股绘画能量的洪流。”从国画出身的洪波尝试西方油画技术和丙烯材料，这为当代书法线条的应用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例如，《波，维踪系列3》是将西方油彩材料和传统的书法线条结合，融入当代日常高速立交桥生活景观中，打破了艺术的精英化边界。

《波，维踪系列3》，油彩，70CM×34CM，2024

东方书法注重笔触的节奏感，这种动态性和抽象艺术对运动与活力的追求不谋而合。洪波通过线条的重复和变形，使得书法线条不仅成为视觉语言的一部分，还强化了作品的情感冲击力。洪波的一些作品中，尽管没有明确引用书法，但其线条的律动性显然受到类似美学的影响。比如《波，维踪系列4》就是强化书法的块面性，或者是放大书法的线性特点。抽象艺术在20世纪兴起，正值东方的全球化进程加速过程中，东方书法作为一种具有强烈文化标识的元素，自然而然被引入波普艺术的创作中，象征着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交汇。洪波通过这些方式，使东方书法线条成为波普艺术的重要视觉元素，既保留了自身的独特魅力，又在与现代艺术形式的碰撞中焕发出新生。

《波，维踪系列4》，油彩，70CM×34CM，2024

三．洪波“以色代墨”的抽象艺术

“以色代墨”作为一种艺术理念，其核心在于将传统中国水墨画中“墨”的表达功能转化为“色”的表现方式。这一理念在洪波艺术里具有重要的东方哲学和美学意义。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墨”被赋予了丰富的表现力，可以通过浓淡干湿的变化表达情感和意境。然而，现代艺术强调媒材的多样性和开放性。洪波“以色代墨”将水墨画的表现方式拓展到色彩领域，使得“墨分五彩”的概念得以延伸，他通过“色”的层次和对比，达到类似于传统水墨的节奏感和韵律的境界。墨象的抽象性转化为色彩的抽象性，使作品更具视觉冲击力和多样化的解读空间。洪波抽象艺术中，色彩常常被视为直接传递情感的工具。他在“以色代墨”的理念下，最近他创作的作品色彩的冷暖、浓淡、对比等关系，承担了传统水墨画中由墨和纸交互呈现的情感表达的职能。例如，《波，维踪系列6》中常以明丽的色块表现草书的意境，其浓烈的色彩不仅传递形式之美，还构建了一种全新的抽象空间。洪波色彩的自由使用增强了抽象作品的情绪张力，也与现代人追求个性化的精神需求相符。

《波，维踪系列6》，油彩，70CM×34CM，2024

洪波“以色代墨”理念不仅是技术上的创新，更是一种现代艺术“有意味的形式”理念的延续，他的作品继承了中国艺术中“意象”的精神，通过色彩重构自然或内心世界，将具象与抽象融为一体。色彩成为表达“气韵生动”的新媒介，与传统“笔墨”形成对话。在洪波艺术理念中色彩不再仅仅是自然物象的再现，而是象征情感、思想和哲学观念的符号。比如《波，维踪系列13》使用高度复杂的色彩线条构成了洪波的一个色彩交响乐，这幅作品高度体现了“以色代墨”的理念，代表了东方传统与西方现代艺术的结合。陈履生写到:“洪波的青绿山水装置是一种新山水的表现。不管是拼贴还是装置，甚至是其纸上的笔墨，都显现出了中国山水画在21世纪的发展过程中的多种可能性。洪波通过这些山水画、拼贴、装置的表现，让人们看到中国文化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生命力。”西方现代艺术注重形式和色彩的独立性，而东方美学注重意境与留白的结合。“以色代墨”理念吸收了两者的长处，将东方艺术的精神性融入西方抽象艺术的形式语言中。 比如，《波，维踪系列12》将西方的抽象泼洒技法与传统墨竹画的结构相结合，开创了洪波艺术这种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新形式。

《波，维踪系列13》，油彩，70CM×34CM，2024

洪波“以色代墨”在抽象艺术中的理念不仅是材料和技法的革新，更是其哲学思维的转变。他将传统水墨的抽象性扩展到色彩层面，重新定义了艺术创作的媒介和边界，成为联接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的重要桥梁。这种理念不仅丰富洪波艺术的表现形式，也在世界艺术史中树立了东方艺术的新地位。20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和文化交流的加强，洪波“以色代墨”作为一种抽象艺术理念，回应了时代对融合与创新的诉求，他突破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界限，这为其提供了更大的创作自由。

《波，维踪系列12》，油彩，70CM×34CM，2024

四．作为“线性书写”的抽象艺术

中国书法的书写性是东方艺术最本质的特征之一，这种特质源于其对线条、结构、韵律和情感的高度强调。在洪波的艺术创作中，书法的书写性不仅成为一种视觉语言，还以其动态性、表现力和文化意义，深刻地影响了其艺术的形式与观念。在中国书法中，线条不仅是文字的组成部分，还承载了作者的情感与思想。在现代艺术中，这种动态、流动的线条被独立出来，成为一种纯粹的艺术表达形式。例如，美国艺术家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的“滴画法”中自由而充满张力的线条，某种程度上借鉴了书法中对线条韵律的把控。《波，维踪系列5》中的提按顿挫、行笔速度和转折变化带来了丰富的节奏感，影响了艺术中对运动感和空间布局的理解，洪波通过书写性线条的动态表达，强化了作品的视觉冲击力。

《波，维踪系列5》，油彩，70CM×34CM，2024

洪波绘画艺术书写性具有实时性和不可重复性，每一次书写都带有创作者独特的情感痕迹，他在创作中吸取了这种“瞬间记录情感”的特性，将其运用到表现主义、抽象艺术等领域。法国艺术家乔治·马修（Georges Mathieu,1921—2012）在其“动作绘画”中，通过快速而流畅的线条书写，将情绪直接投射到画布上，这种风格明显受到中国书法精神的启发。中国书法中的“留白”不仅是一种空间处理，更是一种哲学观念，象征“无中生有”的艺术境界。在洪波艺术中，这种留白被转化为空间设计的重要手段，增强了作品的层次感与想象力。比如，《波，维踪系列7》极简主义作品通过蓝色、黑色、绿色留白方式传递沉静和深邃的意境，这与书法中的留白美学不谋而合。洪波书写性的线条不仅在平面上流动，还与空间产生互动，赋予作品一种三维的动态效果。洪波在其系列的“造山”装置艺术中，也将这种书写性用来表现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性。

《波，维踪系列7》，油彩，70CM×34CM，2024

洪波在作品中将笔触作为创作的核心，体现了作者的技法和精神状态，其艺术吸收了这一特质，将笔触视为个人风格和思想的象征。其实，赵无极在其抽象油画中，也借用书法笔触的线条与节奏，使其作品充满东方韵味和个人印记。洪波艺术不局限于传统纸墨，而是将书写性融入各种媒介，例如，《波，维踪系列9》用红、黄、黑“书写”画布，体现了书法书写性与现代媒介的结合。近年来，洪波绘画艺术的发展使书法书写性延伸到更多空间，成为先锋绘画的重要灵感来源。书法不仅是一种技法，更是一种文化载体，其背后蕴含的“天人合一”“ 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等观念，深刻影响了洪波现代艺术的哲学思考。例如，在《波，维踪系列10》将书法书写性作为一种抽象艺术的文化符号，进而探索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对话。

《波，维踪系列9》，油彩，70CM×34CM，2024

理查德·韦恩认为：“洪波创作了一件本身就存在的作品，呈现出一种能量积聚和流动的普遍模式。任何形式的传统或历史组织系统都被更大的宇宙所包含，即行动、阻力和物质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国书法的书写性在现代艺术创作中成为一种独特的视觉语言，洪波通过动态线条、情感表达、空间意识和文化观念等多方面，丰富了现代艺术的表现形式与精神内涵。这种融合不仅拓展了书法的艺术边界，也为现代艺术注入了新的活力和东方哲学的深邃内涵。

《波，维踪系列10》，油彩，70CM×34CM，2024

五．写意理念下的抽象艺术体系

中国写意画的理念注重笔墨的自由表达、情感的即兴挥洒以及整体意境的营造。这种理念被洪波引入现代抽象画的创作体系，成为丰富抽象艺术的重要源泉。洪波在这批作品之前创作了大量荷花、山水等大写意画，最近在这些基础上创作现代抽象艺术，强调通过笔墨表现瞬间的情感与思想，其大写意这种对即兴性和主观性的重视，与其抽象艺术中的表现主义不谋而合。例如，《波，维踪系列11》将浓烈的色彩和自由的笔触视为情感宣泄的方式，这一理念与写意画强调“意在笔先”的创作过程有内在相通之处。洪波写意画不追求对物象的真实再现，而是通过简化形象传达内在的“意境”。这一理念启发下使他更注重作品背后的哲学与精神内涵，而非单纯的形式表达。

《波，维踪系列11》，油彩，70CM×34CM，2024

在洪波写意画中，线条往往是作品的核心，它不仅勾勒形象，还传递情感、气韵和节奏。在抽象艺术中，这种线条的动态性成为一种重要语言。例如，《波，维踪系列5》画法吸取了中国书画中的线条表现力，将线条赋予一种时间与空间的流动感。写意画强调用笔的力度与速度，形成富有生命力的笔触，这种特性在抽象画中被洪波转化为一种质感的表现手法，使作品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写意画的留白并非空无，而是一种“虚实结合”的空间构成手法。这种理念为洪波现代抽象艺术提供了全新的空间处理方式，使画面在开放性与张力之间达到平衡。比如，《波，维踪系列4》作品通过色块与留白营造情感的对比，这种方式与写意画中“虚实相生”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波，维踪系列4》，油彩，70CM×34CM，2024

写意画中的留白不仅是形式构成的一部分，更承载了“无中生有”的哲学观念，洪波之前作为专题创作探讨过这个学术问题。在其现代抽象画中，这一理念被用来强化作品的精神维度，写意画通过墨的浓淡、干湿变化展现丰富的层次，这一技法被洪波借鉴，用色彩替代墨，发展出“以色代墨”的抽象表现手法。 例如，《波，维踪系列5》吸收了写意画的墨韵结构，在抽象油画中通过色彩的明暗和层次表现山水意境。写意画中泼墨的随机性为抽象画的即兴创作提供了灵感，后来发展出如《波，维踪系列8》的风格，这种技法直接对接了西方的抽象表现主义。写意画强调“意在象外”，即画面不仅仅是形式的呈现，而是情感和精神的寄托。这一理念被洪波引导抽象画家在创作中超越具体形象，追求画面整体氛围和情绪的营造。 比如，《波，维踪系列7》通过大面积色块和极简元素创造出深沉的哲学意境，与写意画强调内在境界的思想相通。

​《波，维踪系列8》，油彩，70CM×34CM，2024

洪波抽象画通过简练的笔触表达人与自然的和谐，这种观念在现代抽象画中转化为探索人与宇宙、人与世界的关系，形成具有深刻意义的艺术语言。其大写意式的抽象画不仅是艺术形式，更是一种哲学思想的载体。它强调“随心所欲”的创作观，这种观念对现代艺术中的自我表达与自由创造产生了深远影响。其实，洪波最近创作的这批作品通过吸收大写意画的哲学意涵，将东方艺术的精神融入西方的艺术体系，创造出独特的文化对话形式。洪波大写意式的抽象画的理念通过线条的自由性、空间的虚实结合、笔墨的动态表现以及哲学意境的追求，成功融入现代抽象画体系。这种融合不仅丰富了现代艺术的表现语言，也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之间架起了桥梁，开创了具有跨文化意义的艺术表达方式。

东方化的抽象艺术不仅是东西方艺术的一种碰撞与融合，更是对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解读，这种发展体现了艺术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多样性与文化深度，尤其东方线性观念为抽象艺术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和哲学意义。洪波抽象艺术深受道家、禅宗和儒家思想的影响，注重书法的线性观念与“道”“空”“无”等概念，强调自然的和谐、内在的平衡以及对无形之美的追求，与西方抽象艺术的形式探索形成了互补。洪波利用书法艺术中的线性观念与抽象艺术的非具象表达产生了共鸣，体现了“虚实相生”的美学理念，他将传统的水墨技法与现代抽象艺术的表达形式结合，利用水墨的线性和偶然性创造了具有东方美感的抽象作品。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博士、《艺术前沿》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