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el Maucuer

　　自1952年移居法国的意大利银行家亨利·塞努斯基(Henri Cernuschi)曾于1871-1873年间在艺评家朋友特尔多˙杜瑞(Théodore Duret)的陪同下到远东旅行数月，在中国期间买了1500件铜器，塞努斯基先生1896年过世时将自己比邻蒙梭公园的私人宅邸以及丰富的亚洲艺术收藏悉数捐给了巴黎市政府，1898年塞努斯基博物馆正式开幕。然而这批数量惊人的铜器绝大多数常年深锁库房，自捐赠以来从未公开亮相;主任研究员Michel Maucuer (米舍˙莫格)感慨地说：“这批铜器因为时期较晚，而且不论造型或纹饰皆仿造夏商周时期的高古青铜礼器，整个二十世纪不仅不被重视，甚至被视同赝品，受到鄙视!”

　　仿作或赝品？

　　甫于九月底登场的《中国皇宫青铜器，从宋朝到清朝的收藏品》展由Michel Maucuer费时多年构思策划，试图为这批备受忽视、不为人知的中国晚期青铜器“正名”。“我们是否应该把自宋以降的铜器只视为仿古的赝品?仿造作伪的现象，在中国自古以来一直都有，甚至在宋朝之前就已经存在。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批铜器，我们必须强调整个社会崇尚古代的风潮，因此值得重新思索‘效仿’的概念，‘仿作’与‘赝品’之间的区别。”

　　展览旨在透过精选120件不同种类和器形的大小铜器(全部出自博物馆馆藏)，从 “传承与创新”的角度，将这批从宋到清的铜器放在整个中国青铜器发展的脉络中来审视，探讨铜器在这个时期中国社会的地位。展览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关注这段时期中国社会的祭祀观与崇古仿古的风尚。乍看下，展品几乎结合了高古铜器的所有特征：礼器的造型、铜锈色泽、铭文等，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与高古铜器之间的不同。宋朝随着社会经济的显著发展，先秦青铜出土的日渐增多，金石学兴起，出了许多以图文介绍夏商周祭祀礼器与研究铭文的书籍。不论皇宫贵族与文人雅士都崇尚古风，包括恢复祭祀神祇祖先和各种礼仪活动，也促成了对商周铜器的兴趣，进而开启了大量仿造和收藏古代青铜乐礼器的风潮。例如宋徽宗酷爱古物，常命良宫仿制新得的古器，宋代尚古仿古的风潮一直延续至元、明、清时代。然而因为出于对古代文化的崇尚与爱好而 “仿古”，并非为了追求暴利而“作伪”，所以这些铜器并不刻意追求逼真，往往只求形似，在仿古的同时仍体现种种的时代风格与原创性。策展人强调指出：“很多人认为是宋代的经济发展导致了祭祀礼仪制度的复兴，但我认为是艺术上崇尚古风、对古代祭祀和礼仪的向往与追求，伴随了整个中央集权官僚制度的建立，并促成社会经济发展;换言之，对古代祭祀礼仪的崇尚与复兴自宋代初期就已经存在。目前台湾针对台北故宫博物馆馆藏铜器的研究与我的观点一致。”

　　考古发现提供藏品断代和研究的新资料

　　这次塞努斯基博物馆的晚期铜器展展出许多珍贵的古代文献如《三礼图》、《考古图》、《宣和博古图》和《西清古鉴》。醉心艺术的北宋徽宗，曾令大臣为宫中收藏八百多件青铜编写《宣和博古图》，以图文对照的方式，详细记载器物的尺寸、容量、重量、铭文、纹饰等等;清代乾隆令大臣梁诗正仿北宋徽宗《宣和博古图》的体例，将宫中收藏的青铜器编成图录的《西清古鉴》。Michel Maucuer 指出：“这些文献都是塞努斯基博物馆馆藏，是塞努斯基先生在中国时与青铜器一起购买，肯定因为当时的中国收藏家和古董商告诉他这些文献的重要性。 ”

　　二十世纪以来在中国考古发现和研究出版的青铜器，让塞努斯基博物馆的铜器收藏获得相印证或对照比较的机会，对器物的真伪、断代，在造型、装饰、铭文、铸造等各方面提供了更具体和准确的依据，“尽管仍旧存在很大的误差。” Michel Maucuer举一只爵为例，“浙江的考古发现了许多和这件展品一模一样的爵，因此我们几乎确定它属于南宋时期。”策展人同时强调塞努斯基博物馆所收藏宋爵的重要性：“它或许保存了宋代的原始色泽;浙江出土的铜器则因长期埋在土里，色泽发生了变化”。他认为塞努斯基博物馆的宋代铜器收藏日后将成为学术研究对象，让大家对宋代铜器有更多的了解。

　　青铜器器类丰富，造型多样

　　色泽，不仅是判断铜器真伪与质量的标准，同时也是决定其审美价值高低的依据。“我们不知道古器色泽究竟如何形成，但我们知道宋代到明代对器物色泽的喜好，这个时期的人们喜爱褐色、甚至黑色的铜器，较不欣赏浅色和其他颜色。”宋朝发展出一系列让铜器呈现古器神韵的技术，如深暗色泽或利用漆来固定颜料，甚至以脱蜡铸造技术模仿制作古代铜器将不同部位组合起来的接合处。

　　塞努斯基博物馆这次展出的铜器种类繁多，从爵、尊、鼎、簋、簠、豆、笾、觚、匜、觥等食器、酒器、水器，乐器，砚台、笔洗、水盓、笔山等书房文具，香炉、烛台、香盒、镜架、投壶、花瓶、盘、大碗、雕像、印鉴等宗教、日常生活和装饰器皿，一应俱全。从展品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宋朝时期青铜器大量沿用夏商周的造型和图案昜，并镶嵌金痔笢银饰物;元朝虽然延续了宋朝青铜器风格，但缺乏宋朝精湛的铸铜工痔昜艺(相对而言，元朝的土陶和陶瓷痔貌工艺更为发达)。明朝，尤其明朝晚期则是中国古貌代青铜器工艺的另一痔貌鼎盛时期，制造了痔大量高质量的青铜笢昜器具，从雕像貌痔、香炉到铜镜。除此之外，展览也旨在呈现晚期铜器在效仿古器的同时，也随着各个时代的社会发展和不同的审美观，创造出许多造型新颖和风格奇特的铜器。根据策展人表示，因应法国一般民众的接受度和喜爱，特别选择了许多动物造型和纹饰，结合镶嵌金、银、玉、琥珀、蓝宝石、贝壳饰片、具强烈装饰性的铜器。这次展览除了海报和目录封面的清朝<天鸡尊>，上头刻有乾隆年制，与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一件四轮天鸡尊异曲同工之妙外，有许多鸡、鸭、凤凰等鸟类造型器物：一件造型显然仿自《博古图》的明朝枭尊，纹饰上结合了汉、宋、元、明的风格，因此难以准确断代。另外，羊、牛、犀牛、龙等动物造型也所在多是：一件清朝牺尊眼睛为蓝宝石，身体纹理则镶嵌了孔雀石。

　　《中国皇宫青铜器，从宋朝到清朝的收藏品》展期至2014年1月19日止。

　　Michel Maucuer谈塞努斯基铜器收藏的特点

　　余小蕙：展览的源起?

　　Michel Maucuer ：意大利实业家塞努斯基先生于1896年过世时将他一生的收藏毫无条件地捐赠给巴黎市政府，因此塞努斯基博物馆后来的发展或许与塞努斯基先生本人的想法不同。这批收藏绝大多数长久以来一直沉睡在博物馆的库房里头，人们对他汇集的这批铜器不仅不重视，有时甚至抱以鄙视，认为都是赝品，因为他收藏的1500件铜器其中大概只有20多件属于高古时期。这20多件高古铜器都是精彩的重量级作品，但其他晚期铜器也不乏精品佳作，足以办一项展览。我自二十多年前进入塞努斯基博物馆以来，一直对塞努斯基先生于十九世纪建立的这批收藏所受到的轻视感到不平。

　　余小蕙：塞努斯基先生的中国铜器收藏有什么特点?当初如何建立起这批收藏?

　　Michel Maucuer ：塞努斯基先生于1872年在友人，同时也是许多印象派画家朋友、热爱日本文化的Theodore Duret陪同下到远东旅行数月。他在这趟旅行中买了许多日本艺术品和中国艺术品，但他个人喜爱中国艺术胜于日本艺术。塞努斯基先生的这些铜器都是在中国各大城市直接向中国古董商购买。我必须强调，塞努斯基先生并非只凭个人意见买了这批收藏，他参考了许多资料、听取了许多人的建议，除了买铜器，也买了许多重要文献，而他一个中文字也不识，或许他除了看插图外，也有一回到法国后请专家译成法文的想法。总之我认为他接受了很多中国专家、古董商的建议。例如，他的收藏里头有许多件投壶、镜架、香炉，但每件都不同，时期也不同，因此呈现丰富的多样性，而不是同一款式买很多个，可见他在中国时必然获得中国专家的协助。Theodore Duret记录了他们的远东之旅，他写道，中国铜器价格比日本铜器贵许多，每次都得费力地讨价还价，当时虽然中国经济衰退，但仍有许多新近收藏家在买铜器，而且也有外国收藏家，因此竞争不少，所以价格节节攀升。

　　余小蕙：这次展览选件的标准?年初吉美博物馆举办的玫茵堂高古青铜展是否对你们展览的构想和选件产生影响?

　　Michel Maucuer ：这两项展览毫无关联，吉美博物馆的青铜展都是夏商周时期，而我们展出的铜器年代较晚近，从宋朝开始，而且这项展览我已经构思了十多年。展览里头，甚至连一件高古青铜都没有，我大可放一两件高古铜器与近期铜器作为比较，但我认为这不是展览的意图。展览旨在呈现宋到清代多样化的青铜艺术。库存里头有1500件作品，这次展览展出120件，因此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敲定选件。其中一个重要依据是我必须找到足以帮助我为作品断代的具体依据，此外我也选了一些呈现不同动物饰纹、镶嵌技术、造型的铜器。这些铜器经常很难断代，因为数据不多，我们经常把它们断代为元，但不少作品我个人认为应该是明末。

　　余小蕙：塞努斯基博物馆的库存平时是否开放给国际专家和学者研究?

　　Michel Maucuer ：问题是到目前为止，对这批铜器感兴趣的人并不多。除了台湾故宫博物院对这个时期的铜器有较多研究之外，中国也渐渐开始有少数几位研究员对这个议题感兴趣。

       本文首先发表于台湾《艺术新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