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本书，一位形意拳大师口述毕生学武经历与心得，书中灵机妙悟俯拾皆是，且处处可与艺术原理相印证，令人有“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之感。

　　比如，他提到练形意步法，要想象踏着荷叶过池塘，“荷叶杆轻、脆，脚下要很细腻，轻也不是，重也不是，用脚的肉感，去找这一丝仅有的韧劲，在一根丝上借劲。”他说，“脚底板是练形意人的脸面，娇嫩着呢，什么时候感到脚底板会‘脸红’，才算上道了。”“练拳不是练拳头，而是练全身敏感。”

　　从广义看，武术也是一门艺术--身体的艺术。任何艺术到了高级微妙的阶段，都依托于敏感。没有敏感，就没有真艺术。

　　王府井百货的卖糖果劳模张秉贵，号称“一抓准”，顾客要一两、二两、一斤，张秉贵一把抓下去，分量丝毫不差。

　　古代书画鉴定泰斗徐邦达，号称“徐半尺”，鉴定书画时，常于画轴展开半尺之际，已辨出真伪。

　　克罗地亚的足球前锋苏克，人们形容他的左脚“可以拉小提琴”。

　　一位老茶师，在一盅茶入口后，就可以告诉你有关这泡茶“前世今生”的许多信息，甚至可以具体到茶树长在哪一座山头上。

　　一位好画家，在拈起一支笔后，对这枝笔当下的状况，笔头的含水量，落笔后将要产生的浓淡变化，都会了然于心。

　　我母亲是个老农民，她能够通过看看云色，倾听十几里外海浪的声音，来判断天气的变化，比中央气象台的预报要准。但这种“近山知鸟音，近海识鱼信”，“础润而雨、月晕而风”的洞察力，也并非人人皆然，需要的仍然是敏感与细心。

　　敏感从何而来?自然有先天的因素。按照柏拉图的观点，艺术家的灵魂是上天赐予的精神，他们对事物的敏感都源于圣灵的旨意，他们是圣灵派遣人间的使者。中国人有个说法，叫“根性”，这个说法的来源是佛学。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根性”各有所偏，用对了“根性”，才会有成绩。美术家的“眼根”，音乐家的“耳根”，厨师、美食家的“舌根”一定是超出于众人之表的，而哲学家的抽象思维能力或许来自“意根”。说得更简单些，你对什么事物敏感，就反映出你的根性所在，兴趣往往意味着天赋。

　　毫无疑问，即便是天才也不可能不劳而获。有句名言记不清是谁说的，大体意思是：天才就是把精力集中于一点的人。“专业定向注意”，是一个心理学词语，这种“定向注意”，能够深入发现和识别事物的本质特征，从而有助于培养职业敏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在哪里，敏感就在哪里。艺术史上，“颠”、“狂”、“迂”、“痴”层出不穷，似乎艺术家因为过度敏感都变得神经质了，其实只是他们将所有心神意志倾注于特定的领域，打破了生活与艺术的疆界，所以在行为方式上与常人拉开了距离。

　　裴儆向张旭请教笔法，张旭告诉他：“倍加工学，临写书法，当自悟耳。”康有为在《广艺舟双辑》里引用这个故实时，加了句评语：“可见昔人亦无奇特秘诀也”。这与“卖油翁”之语如出一辙--“无他，但手熟耳”。

　　文章写到这里，一定有人要问，你说的不就是“经验”吗?的确，艺术与经验有关。美国哲学家杜威也曾说过，“艺术是经验高度集中与经过加工提炼的形式”。但他还有一句话，“行动”和“知觉”相互渗透，“知觉”控制了“行动”的制作才是艺术。这里的“知觉”，应该与敏感有关。

　　在艺术的经验之上，还得有个“悟”。否则，赵孟頫的“日书万字”，与帐房先生的日书万字有何区别?读书人行万里路，贩夫走卒也行万里路，所差者，读书人对天地事物有一颗敏感的心。

　　一部《庄子》，大可当作艺术理论专著来读。庖丁解牛、轮扁斫轮、匠石运斤、宜僚弄丸、痀偻承蜩，庄子苦口婆心，一遍又一遍地打了这么多比方，为了说明一个道理：“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中“用志”二字，大可玩味。“用志”而“不分”则诚。诚则能“悟”，诚则能“化”。

　　“痀偻承蜩”讲的是一驼背老人用竿子粘知了，就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容易。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我们不妨听听他的感言：“虽然天地很大，万物品类很多，我一心只注意蝉的翅膀，从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绝不因纷繁的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为什么不能成功呢!”

　　敏感，乃技进乎道之前提，是艺术迈入自由境界的一张“通行证”。有了高度的敏感性，在创作中就可以做到胸有成竹，目无全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种敏感直达性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父不能喻之于子，子不能得之于父”，它的发现与养成，是一个“戴着镣铐跳舞”的艰辛求索的过程。试图逾越这个过程，则往往以弯路为捷径，最终落了个原地踏步，徒有羡鱼之情。

　　对于今天的艺术家来说，天分与“根性”一定是不缺乏的，所缺乏的，是“用志不分”，是“唯蜩翼之知”那份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