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皮、捞纸、晒纸……第29届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古法宣纸制作工艺影像惊艳亮相。长达30秒的画面唯美静谧、大气磅礴，让世界直观地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厚重与博大。“轻似蝉翼白如雪， 抖似细绸不闻声”。在千年的历史积淀中，古老的宣纸，不仅是中华文化的承载者，其本身也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日前，本报记者就宣纸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宣纸与文化传承的关系等问题，对大写意花鸟画家裴士戎进行了深入访谈。

　　人物简介：

　　裴士戎，大写意花鸟画家。1943年出生，安徽省郎溪县人。自幼在山东自学国画，后师从黑伯龙先生。1979年，筹办广西第一家画院——柳州画院。1996年，赴安徽泾县中国宣纸集团艺术工作室从事专业创作，并潜心研究古法宣纸制作工艺。著有《裴士戎画集》、《裴士戎小品集》等。

　　宣纸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

　　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孕育了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其中，中国书画艺术以其历久弥新的魅力，闪烁出璀璨的光华，成为人类文化史上的瑰宝。历朝历代的书画名家，无不从辉煌灿烂的书画传统中汲取营养，遂又为这一传统增光添彩，影响后人。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书画艺术的载体——宣纸功不可没。

　　被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用墨淡雅，山和水的布置疏密得当，墨色浓淡干湿并用，极富变化。虽已历经660余年的世事沉浮，但保存基本完整。就这么一张薄薄的纸，人们很难想象它的生命力如此之强。但正因为有它作为载体，今天我们才得以看到这些精美的作品，通过泛黄的画面去体悟“咫尺千里”的艺术境界。

　　宣纸具有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等特点，宜书宜画，且易于保存，经久不脆，久不变色，故享有“纸寿千年”之美誉。因此，除了传统书画，宣纸成为历代一些重要的档案资料、珍贵图书、装潢裱托、碑文拓片等的专用纸。据中国国家图书馆的统计，我国现存的纸质古籍大约有3000万册(卷)，所采取的形式多为宣纸线装书。乾隆年间编修的《四库全书》，就是用宣纸抄写的。

　　《红楼梦》第42回里，宝玉、黛玉、宝钗、惜春等在议论画大观园时，宝玉说：“家里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补充道：“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这里所说的雪浪纸，就是宣纸。宣纸大大丰富了笔墨的表现形式，不仅可皴擦勾斫，也能施诸泼墨渲染，笔迹墨痕清晰可辨，极有笔墨韵味。可以说，假如没有宣纸，恐怕难有近现代的中国写意文人画尤其是大写意文人画的鼎盛及辉煌。

　　因此，我国许多文学艺术大家都不止一次对宣纸表达赞美之情。鲁迅曾说：“印版面，中国宣纸第一，世界无比，它温润、柔和、敦厚、吃墨，光而不滑、实而不死，手拓木刻，它是最理想的纸。”郭沫若认为：中国书法与绘画，离开了宣纸便无从表达艺术的妙味。刘海粟则赞之曰：“纸寿千年，墨韵万变。”

　　宣纸不仅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其本身也是中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宣纸的制作工艺流程复杂，每道工序所要求的严谨、细致程度之高，是其他纸类所难以比拟的。宣纸制作技艺是我国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是极其宝贵的历史遗产。2006年，宣纸制作技艺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2009年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宣纸始于宋朝，繁荣于明清时期

　　我研究宣纸，是始于自身需要。上世纪80年代，我花了2万块钱买了10余刀宣纸。一般来讲，新纸纸性暴硬不润，而存放多年的旧纸，几经寒暑，暴性全无，落墨得心应手。但是，这批宣纸存放了10余年后，仍不好用。这是何故?我生性执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于是，1996年，我辞去了柳州画院院长职务，来到安徽泾县中国宣纸集团，做了一名普通的画家，要求厂里能将生产出来的纸第一时间给我试用。就这样，经过七八年的调查、实验，终于把宣纸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宣纸”一词最早见于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江东地润无尘，人多精艺，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所以很多人认为，宣纸始于唐代。但这里所提到的“宣纸”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宣纸，而是指宣州所产的纸。我所指的“真正的宣纸”是指安徽泾县所产的檀树皮纸，它产生于宋朝。

　　元朝末年，以倪元林、王蒙、吴镇、黄子久等为代表的山水画坛冲破了传统宫廷画法的桎梏，提倡山水写意和泼墨豪放的画法，宣纸以其极好的润墨性适应了这种需求。反过来，这也大大刺激了宣纸业的发展。

　　明朝时，社会安定，经济文化有所发展，宣纸步入重要发展阶段。到明朝宣德年间，出现了由皇室监制的宣纸加工纸——陈清款宣纸，标志着宣纸工艺已臻完善。从此，宣纸独领中国优质书画用纸、书籍用纸之风骚。

　　到清代时，泾县宣纸生产发展迅速。尤其是在乾隆盛世时期，临书题字风气大盛，对宣纸的需求量也大为增加。最初，宣纸是用纯青檀树皮制作，不增加其他任何材料。这种皮纸拉力好，保存时间长，但润墨性较差，不适合画大写意文人画。由于宣纸产量大为增长，檀树皮供不应求，造纸工人发现将稻草加进去后，纸的润墨效果反而好，于是开始按比例加入稻草。根据所加稻草的比例，宣纸可分为特皮、净皮、棉料三大类。

　　古法宣纸需经“水火相济，

　　日月光华”之功

　　宣纸好用与否，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原料的加工。古法宣纸是以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为原料，经过长期的浸泡、灰腌、蒸煮、漂洗、漂白、打浆等100余道制作工序才能完成。青檀树皮韧纤维均整性好，壁薄，柔软适度，是制造宣纸的理想原料。稻草则一般采用沙田稻草。较之普通稻草，沙田稻草的成浆率高、纤维韧性强，不易腐烂，易于自然漂白。所以自古便有“宁要泾县的草，不要铜陵的皮”一说。

　　宣纸的制作工艺极为繁复，必须经过“水火相济，日月光华”之功。其制作工序大致为，将新砍的青檀树枝条放入大锅内蒸煮，再浸泡、剥皮，晒干后，加入石灰与纯碱(或草碱)再次蒸煮，去其杂质，洗涤后，将其撕成细条，晾在山上朝阳之地，经过日晒雨淋使其变白。然后将加工后的皮料(檀树皮)与草料(沙田稻草)分别进行打浆，并加入植物胶(猕猴桃藤汁)充分搅匀，用竹帘抄成纸，再刷到炕上烤干、剪裁后整理成张。每个制作过程都十分讲究。如青檀树皮要取生长三年左右的为最好;捞纸用的竹帘，需要用纹理直、骨节长、质地疏松的苦竹，如此等等。

　　严格按照传统工艺制作的宣纸，至薄能坚，至厚能腻，笺光古色，文藻精细。最重要的是，这种宣纸尤其适合用于表现中国书画艺术，能较好地表现运笔用墨的快慢徐疾、枯湿浓淡。但是，从1965年开始，宣纸制作工艺不再完全遵循古法，而是使用漂白粉漂白。依靠化学药剂的力量，漂白的时间从原来的七八个月缩短为七八个小时。为了进一步提高产量，1986年，开始使用次氯酸钠(后改用次氯酸钙)漂白，仅仅两三个小时即可实现漂白。

　　使用了化学药剂漂白的宣纸，拉力明显不如古法宣纸。纸的拉力好不好，你用刀一裁就知道了。用同一把刀裁两种不同的纸，手所用力度是不一样的。如果漂洗不到位，原料里仍残留化学药剂，生产出来的宣纸就更不好用了。我在上世纪80年代买的那批宣纸之所以不好用，原因就在于制作过程中使用了化学漂白，且没有漂洗干净。

　　宣纸好坏关乎中国书画传统能否延续

　　较之于古法宣纸，使用了化学药剂漂白的宣纸润墨性明显差很多。中国画讲究“墨分五色”，如果纸的质量好，晕漫点染都相宜，且墨色氤氲。相反，如果纸张质量不好，一笔下去，墨就定型了，墨色的层次变化就不够丰富。

　　除了影响书画创作效果，更为致命的是，化学药剂在强力漂白原料的同时，也极大腐蚀了纤维，使得原本绵韧的宣纸变脆易碎，不利于保存。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前几年，我用现代工艺制作的宣纸所作的画，现在就已出现发黄、变色的现象。

　　然而，随着现代造纸技术的突飞猛进，宣纸的大部分生产环节和工序工艺已实现机械化、自动化，现在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现代工艺的宣纸。一般情况下，这种宣纸只能保存二百年。也就是说，二百年后，我们今天创作的画将不复存在。

　　不仅书画创作需要用优质宣纸，裱画也如此。一幅画在长时期的世事变迁中，难免遭到破坏，于是就需要揭裱、修复。现在，书画装裱店里拓画所用的纸基本是书画纸(以龙须草为原料，不含檀树皮)。这种纸的拉力很小，揭裱时根本不可能整张揭下来，只能用水湿透后用手将其搓下来。在这个用力搓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把画的纤维带起来，这对画就会造成一定的损害。如果用于作画的宣纸本身就不结实，如此反复几次，画也就寿终正寝，一碰就碎了。

　　由此可见，宣纸制作工艺还是应当恢复传统。接下来，我就搜集古今宣纸制作与遗存资料，进行了大量实验，写成材料辗转向有关部门汇报，呼吁重视宣纸制作工艺。与此同时，我也在四处寻找能做宣纸原料的人，希望能制作出古法宣纸。2005年，我找到了曹氏，给他提供技术指导，协助他生产古法宣纸。

　　更深入地说，墨的质量对于书画创作与保存也同样重要。现在，很多书画家不再研墨，而是使用墨汁题字作画。作为大写意花鸟画家，我对墨的要求非常严格。如果是好一点的墨汁，还不至于跑墨，但绝对出不来“墨分五色”的效果。另一方面，有了好纸，没有好墨，画照样保存不久。以前书画家们所用的油烟墨、松烟墨等，都是以烧的松枝烟、油烟为原料制作的，极为细腻。相比之下，墨汁的颗粒大，且加了大量的胶和防腐剂，时间一长就容易脱落。

　　因此，参加各种书画活动时，我都提醒书画家们要选用优质的宣纸。对此，我家人颇为不解：“你自己造出好纸就行了，何必在外面逢人便讲，好像在卖纸似的。”实际上，我没有从中收取半点利益。在我看来，书画家们使用的宣纸好坏与否，关系到中国书画传统能否顺利延续下去。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中华民族延续了几千年的书画传统断裂了，我们该如何面对祖辈和后人?

　　古法宣纸制作工艺亟待弘扬传承

　　在调研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现在从事宣纸原料加工的都是些年过古稀的老人，年轻人少之又少。古法宣纸制作技艺面临断层的困境。

　　从原材料的采集，到古法宣纸问世，这个漫长的过程凝结了造纸工人的辛勤劳作。其劳动强度之大，若不是身临其境是很难想象的。在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年轻人大多不愿以此为业。

　　然而，古法宣纸制作技艺一般都采用口传心授的方式，其中许多环节没有具体的量化指标，主要凭借经验。比如燎草，这是制作宣纸的核心技艺和关键的工艺。要将檀树皮和稻草蒸煮后，摊在山上晾晒。这种蒸煮、晾晒，一年中要反复多次。有经验的工人不仅会操作，还知道将每一道工序与天时地利相配合。下多大的雨、下几场雨后再收起来蒸煮，晾晒到什么程度为最佳，都有讲究。

　　又比如捞纸。通常情况下，捞纸是由两位师傅共同完成。他们对立着站在纸槽两端，共同架着帘床，将帘床浸入纸浆里，让纸浆吸附于帘床之上，再把湿纸准确无误地扣在纸板上。看似简单的几步，却必须两人配合默契，一气呵成。如果帘床稍有倾斜，做出来的纸就会厚薄不均。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对此有过总结：“厚薄由人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如果没有年轻人去继承这些手工绝活，古法宣纸的制作技艺恐怕难逃消亡之厄运。再进一步讲，如果古法宣纸制作技艺失传，那对赖之以传承的中国书画艺术，甚至是中国传统文化来说，都将是巨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