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建画家孔德林:对乡土社会的凝视
2014-11-12 13:53:28 彭娟
孔德林:凝视一个混沌的时代。谢少杰摄
“无论是否是‘怀旧者’,其实都只有前进和被推搡着前进这两种命运。唱得再卖力,也都是一个在语焉不详处徘徊的失语者。”——题记
在地图上描绘孔德林的绘画历程是很有意思的:三明宁化初探美术,杭州中国美院研习,北京宋庄小堡求艺,现在落定厦门,游履汀洲,竭求丹青无瑕。
但是,游历过后的孔德林更感兴趣的是时空。11月,孔德林在厦门的第一次个展取名为“在语焉不详处“,英文名被译作“the Chaotic Time”,一个混沌的时代。令人联想起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英文名被饶有意味地译作《Ashes of Time》,意指在时间尽头凋零的情感,交错的人生情节共同指向宿命一般的悲剧。如果说王家卫在意的是个人化的情感体验,那么孔德林关注的则是文化,是时代巨幕下身份模糊的人影。
在垂下了帘子的展室里,在来往摇晃的人影里,画布上古老的宁化记忆与现代的器物符号在碰撞,孔德林眼中这个混沌的、复杂的时代,像雾气氤氲的镜子里一张难以辨明的脸,影影绰绰,而又呼之欲出。
隐喻
我们站在这里,身后是沉默无声的传统,面前是波谲云诡的时代
孔德林对于材料的敏感及对乡土的眷恋,成为其作品的强烈风格。谢少杰摄
孔德林的话题是从玉扣纸开始的。玉扣纸,是福建宁化当地的一种传统手工纸,以嫩竹为原料,沿用东汉蔡伦造纸术,纸质柔韧,是古代誉写奏章、经书、族谱的上品。但是,在近二十年,宁化的玉扣纸渐渐地式微了。
2008年,孔德林与宁化好友、纪录片导演鬼叔中一起,来到宁化治平乡的大山里,在那里找到了还在制纸的老人们。就在阁楼上,孔德林发现了一捆“毛边纸”(也是当地土纸的一种,质量普通些,常用来包装玉扣纸),因为存放的年代久了,还有些潮破。但是孔德林觉得有意思,于是老人们把纸送给了他。
今年初,厦门喂空间(WE SPACE)的策展人王琦开始筹划孔德林的个展。春节,孔德林看着这叠毛边纸,突然有了“这个还没玩过,不如玩玩这个”的想法。不曾想,一个创意引发了另一个创意。因为毛边纸潮破得厉害,还常常是在关键的位置破个大洞,所以他别出心裁地用更加古老的清朝药书的书纸,精心地剪出各种形状,不只是弥合毛边纸上的破洞,而且成为画布上互相呼应的形体,完成了一种奇妙的构图。
在画作《空亭读书图》里,一个尺寸巨大的宁化传统的“灯笼”成为占据了画幅的大部分,“灯笼”的骨架上飘着云朵,“灯笼”里坐着一架电视机,旁边紧挨着一些药书剪成的形状。
而在《断尾·仿焦尾古琴》里,画面的主体是孔德林家藏的“焦尾古琴”(一段朽木,被他从山上拣回来后,用药书讲究地贴满了,成为有古韵的一把“古琴”),但是载着古琴的推车,灵感却来自宁化元宵游神时的一种推车,被孔德林解构后重组了。作为背景,浅浅地画了一大摞的碗,还有自行车。
这样不同属性、不同时代的符号充满了孔德林的画作,让他的画充满了隐晦的寓意。其实,孔德林是一直擅用隐喻的。在2008年的《花鸟三联图》里,就有一副图,画面上只有一盘蚊香,腾起一团烟,暗喻着从有到无的过程。在《猛于虎》里,他用一个大脑的剖面图和一只猛虎,意指非理性的情绪“猛于虎”。
但是,在他近年来的作品里,现代与传统的符号越发密集地同时呈现在画布上。这正是孔德林当下最深刻的体会。“我们从父母那得到的是很传统的观念,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人生观;但是我们学到的、生活里接收到的是来自全世界的开放的信息,我们用的生活品又是最时新的、最超前的。”孔德林说。他感到,现在的中国人的自我认知很混乱。
所以,他同时运用传统与现代的元素、符号,隐喻着我们现下的生活处境。“它们放在一起,视觉上看是矛盾的,但是这就是现实。”孔德林说。
乡土
乡土,是一个农业民族永远的乡愁
有人说,这是一个少有的没有怨气的艺术家。谢少杰摄
1982年,刚刚转向音乐界的罗大佑用《乡愁四韵》、《鹿港小镇》,唱出了在工业化与城市化浪潮的冲击下,乡土社会日益解体的哀伤与愤怒。就在这前后,1977年~1978年,借由一场轰轰烈烈的“台湾乡土文学论战”,乡土文学再一次成为台湾文坛的主流。而在电影界,以侯孝贤为代表的“新电影运动”的导演们,也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乡土社会,并且以《风柜来的人》、《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等电影里所呈现的乡土诗意,令岛民与国际社会一起,将目光从台北的霓虹灯转移到台南的田头与海边。
20年后的大陆,在经历同样的一个历程:一边是都市的崛起,另一边是乡土社会的陷落。而这不只是经济地位的写照,同样是文化的现状——强者的侵蚀,弱者的式微,天平在失去平衡。在大陆,乡土文化一直没有断根。但是,当路遥、贾平凹等乡土文学作家与“第五代导演”的时代结束之后,农村就被城市包围了,新生的文化人们把目光转向都市的迷离与光影,虽然偶有贾樟柯、郝杰、李睿珺这样的导演,也偶有孔德林这样的画家,将怀抱面向土地。
作为一个60年代人,孔德林经历了封闭的中国走向改革开放的繁荣与浮躁,对前后的变化感触特别深刻。“突然一开放,我们特别地迫不及待,特别地想拥有。我们的世界观被冲击,很困惑。当然,慢慢地,到处走,看了很多,感受很多。回头看,有些东西,老东西,是不能全盘否定的。比如古代人和自然的关系。”他说。
他尤其记得,制纸的老人们住在深山里,夜里八点,天黑还没多久,就关灯休息了。“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那里,人就像自然一样地安详而缓慢地生活着。那种“慢”,不是城市人拥挤在上下班的早高峰和前赴后继的deadline里的“慢”,不是永远焦灼地等待下一个爱马仕下一套豪宅时间或的“慢”,也不是用一个花钱的假期在千里之外精心营造的“慢“,而是近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旷达。
这是农耕社会的一种生活方式。但是,孔德林说,“以前贾樟柯的一篇文章谈到,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出处,唯恐自己不够现代、不够时尚、不够与世界接轨。但是,我们的出处也许就是农耕社会。当你承认它时,你才获得真正的自信,因为在你接受它的时候,你已经有承受它、判别它的能力。”
所以,现在他每年也许会花半年时间待在宁化。他收藏古物,喜欢台湾的民间歌手陈达,一个如同“活化石”般经历了台湾社会变迁的走唱老人。当然,他依然生活在一个有电梯和电视机的现代社会,但是,只是想要的不是那么多了,努力活得也像深山里的人们一样旷达。
原乡
“我在寻我自己的根。”孔德林说。
他同时运用传统与现代的元素、符号,隐喻着我们现下的生活处境。谢少杰摄
“90年代时,我一直往外求,从宁化跑到厦门,从厦门跑到北京,甚至想去国外。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好,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孔德林说。
那个时候,他的画注重视觉效果,多半色彩强烈,“就像敦煌壁画”,孔德林说着“哈哈”笑起来。他也尝试各种视觉效果的创新,“玩得很过瘾”。这些画在展览上也大受欢迎,被许多藏家所收藏,尤其受外国藏家的喜欢。
那个时候,孔德林也尝试着做一些跟宁化有关系的作品。因为对器物上附着的时间性感兴趣,他也把自己的收藏与现代油画结合起来(他曾尝试把佛像图直接截取,运用在油画中,也是一种大胆的创新)。但是,“当时我是从视觉效果的角度去攫取它,后来我发现这种运用是很表面的,甚至是掠夺性的,不消化就拿来用。”孔德林说。
向外的寻求并未给他带来他期待的进步,或者满足与安宁。“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想用,什么都想占有,是一种贪婪的情绪。当我堆满了这些的时候,就很沉重了,装不下了。感觉浑身都是包袱。”他开始想放松,开始想改变。
当时,他在上海办展,上海博物馆的一位老先生来看展,对他说:“你看看你的画,是画得好,但是你看这下面的红木家具。你的画是红色的,它也是红色的;但是,你的画有火气,这个一两百年的家具就没火气,很安静。”
孔德林被戳中了。回到厦门,他停止工作了一段时间,“坚决不画”,让自己静下来。再提笔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的画“做减法“。
2007年,改变中的孔德林带着自己的画集北上北京。但是,各种思潮风行的北京裹胁着浮躁的情绪,并未带给他预期之中的突围。
“真正开始有自觉地回归,是从2008年开始。”孔德林说。
2008年,孔德林从宋庄的艺术家聚落里的大工作室搬到一个小四合院,关起门来画画。夏天里,他在画室里发呆,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看着苍蝇的尸体,他想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助,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涌起了悲怆与忧伤。于是诞生了《花鸟三联图》。这组工笔细腻的花鸟图,却有着触目惊心的涵义。在第一幅图里,一只美丽的雀鸟身上落着几只苍蝇,而在第三幅图里,鸟儿几乎已经遁形,只看得到只只苍蝇。在这里,雀鸟隐喻传统,苍蝇暗指现代化的“排泄物”。美丽的雀鸟的消失,代表着传统已经被完全侵蚀,走向消亡。这正是孔德林所忧心的。
画完这组图,孔德林也意识到,他必须回到“平常心”,必须回到自身的处境,找到自己所热爱的,也就是家乡宁化的根土。
对自我的认识逐渐清晰,由此他开始返向自我的过程。这才有了与鬼叔中的治平之旅,以及越来越多地下乡、采风。
“我们回不到过去。但是,回到宁化,还是可以找到一个情景,就像梦境一样,你可以进入那里。”孔德林说。他找到一个荒凉的村庄,那里他以前小时候的生活情景、观念风情,虽然已经没有了那时的人气。但是,对孔德林来说,那是一扇通往记忆的时光门。有的时候,他“甚至不一定要画,只要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个时候,他的画风出现了明显的转变。当然,技法的成熟(如“泼”的运用),隐喻符号的保留,细节的精致,都来自原来的那个孔德林,也宣告着一个职业画家的深厚功底,但是在风格上,他又已经与原来的他决裂了。现在他的画,能让人一望而知——这是一幅中国人的画。朴素沉着的用色,各种符号在画布上安之若素,呈现出一种“东方神秘主义特色”(鬼叔中语),或者说,成了“没火气”的作品。
孔德林开始真正地与中国的传统、与宁化的记忆融为一体。正如王琦所说:“他不是作为艺术家去消费家乡的传统,而是真正把自己放到里面去。”
“回到母体,有太多营养。”孔德林说,“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赶紧回到山里去,找他们玩去就好。”
他曾经与鬼叔中、设计师杨韬在宁化“玩”了一次没有观众的联展——“清明计划”。清明节那天,他们躲到一个废弃的兵工厂,在那里现场创作,呈现自己的想法,不邀请任何观众,只将现场通过微信、视频等方式传播。“很好玩。展览也可以是抽象的。”孔德林说。
他们也希望能够让传统复苏,但是艺术家的力量是有限的。不过,艺术家们可以去提炼、粹取传统文化中有意义的一部分,在孔德林眼里,这才是艺术家应该去做的。
“北京生活的很多艺术家,他们只是在画一张画,那只是在美化生活,只是让视网膜得到快感。而艺术应该是,把你思考的呈现在画面上,让感兴趣的人、被它触动的人,去思考它的来龙去脉。“孔德林说。
“如果我有艺术观,那它着眼的不只是厦门、福建,也不只是北京、全国,它应该着眼于艺术史。这不是说我们一定会在艺术史上留名什么的,而是说参照系应该是它。”孔德林说。(本文来源于中国日报福建记者站)
孔德林主要展览
1997年“第二届中国静物油画展”(中国美术馆)
2003年“第三届中国油画展”(中国美术馆)
2004年“第二届上海春季艺术沙龙”(上海国际展览中心)
2004年“第八届上海艺术博览会”(上海世贸商城)
2005年“如梦令上海SRCA德林油画展”(上海汉瑞家俱有限公司)
2005年“德国巴伐利亚银行德林油画展”(上海德国中心巴伐利亚银行)
2007年“形迹•凹凸空间当代艺术展”(北京宋庄)
2008年“静者静动•当代抽象艺术大展”(北京虹湾艺术馆)
2009年“生活在宋庄”(北京宋庄美术馆)
2009年“德国北方艺术展”(德国布登斯多夫国际艺术节)
2009年“北京宋庄群落•群落展”(第五届中国宋庄文化艺术节)
(责任编辑:李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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