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近千年历史的水墨画发展到今天，已经面临由古典样式向现代样式转换这样一个事实。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历史要求。分析百年中国画革新与转换的历程，大致可以归纳出三种选择的方案。第一，在传统笔墨语汇中寻找具有现代审美意义的有效因素，从而赋予水墨画新的时代气息，齐白石、潘天寿、傅抱石的探索即属此类。第二，通过引入西方绘画的时空观念和艺术语言去重新组织和调节传统笔墨的结构，即以“中西融合”的方式创造一种兼具有东方艺术精神和西方造型因素的水墨样式。这以徐悲鸿、林风眠为代表，几十年的历史中，以徐悲鸿模式占据了水墨画发展的主流。第三，完全抛弃传统笔墨的造型模式，使笔墨作为现代绘 画的一种表达媒介，这样便使东方审美特质的笔墨形式参与到现代绘画的形式创造中，这种价值取向基本代表了80年代中期以来中青年画家的努力方向。

　　三种选择的方案也基本代表了水墨画发展的轨蹟，它们産生的时间是历时性的。但发展过程会是并驾齐驱的。但作为画家个人的探索的幅度和深度，他会囊括三种方案及其发展历程，这是我在最近读张羽的画作所深深体味到的。

　　张羽是近年活跃在水墨画坛的重要青年画家。虽然他只是以从事年画刻版起步，而且仅十馀年的时间，但他以勤奋和艺术天赋使其初出茅庐时便令人刮目相看，在以后的探索过程中一直保持著强劲的发展势头和活鲜的生命力。第一批富有个性代表作品是他1986年前后创作的一批扇面画，这批以宁静空灵为特徵的作品曾在青岛展出，获得很大成功，尽管这批画在构图及色彩运用上已经显示出作者西方绘画观念的影响，但其形式技巧、画面效果和精神指归方面属于水墨画探索的第一类。从画面效果来看，他表现了一个苦涩而又洋溢著温情的、忧鬱而又浸润著欢欣的精神世界，在平和而醇厚的自然韵律中表达一种内在力量，传达著画家心灵所感知的民族文化传统和历史氛围。《山庄图》中描绘的神秘，悠远而扑朔迷离的庄园的情境中，隐隐散发著当代人对古老民族在流逝的岁月中生生不息的感情意念。画面上的要素之间没有明显的情节关联，但作为造型语言它们缜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具有东方情调和克利式神秘色彩的意象空间。《月歌图》以传统笔墨技巧的重新选择与创造，细腻地描述了当代人面对大自然的沉重思考，使观者在孤独和冷僻的气氛中感受到宇宙的永恒。具有强烈的形面上色彩和象徵意味。以传统笔墨细腻地表达了当代人的感情意念是这幅作品的成功之处。《走西口》则是另一种况味。作者以清灵明晰而朴实的线条，以积墨、密点和短骏刻画浑厚的高原，表现出异常扑实和稚拙的原始魅力以及如民歌般真醇与清亲的乡土气息。

　　在上述这些作品中，画家力图深入开掘与拓宽传统笔墨的表现力，在这里，画家并未抛弃笔墨技巧及其效果的审美功能，但却超越了狭隘的“笔情墨趣”一类的墨戏趣味。使笔墨技巧服从于表达感情的需要，这样降低了笔墨的独立审美品格而使画面更完整、统一、规范效果更为突出。

　　在形式语言上，作者力图以现代绘画观念来驾驭传统的笔墨，并做出了富于启示的探索。毕竟他是在80年代成长起来的画家，不会只做一个传统接力棒的传递者，他是一个在传统枝干上发育良好的种子，播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土壤，他自然会变异，长成为一个崭新的生命。在精神指归上力图使个人对社会的感悟、对人生的理解及个人际遇投入到他所创作的意象空间。将客观作用于其心灵所积累的能量以恰当而准确的方式释放出来，细心的读者不难从其画面上读到委婉动人的故事。当然这里我们务须诉说张羽的种种人生的不幸和对不幸的有力抗争，他的绘画作品本身既已准确地告诉我们关于艺术家的一切。的确，张羽隐约找到了一种表达生命激情的方式。

　　张羽的第二批作品産生于90年前后，他创作了《消像系列o男人和女人》、《肖像系列o两个生灵的对话》、《肖像系列o树林中的少女》、《肖像系列o黄昏独步》、《肖像系列o一杯带血的酒》等作品。这批作品在形式语言、表现内容和精神内涵上较之前者均有较大的变化。

　　在形式语言上，画家几乎放弃了笔墨的独立审美价值，笔墨仅作为一种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媒介来完成形式的创造，画家尝试著墨与色的融合而加强色彩的表现力--这是在前一段探索的基础上合乎逻辑地发展的。墨与笔已经完全分离，只强烈墨或墨与彩的混合在宣纸上的晕染效果，使它构成一种朦胧的空间背景制造某种特定的氛围。而笔则起到勾勒物象作用而并不刻意追求某种“韵味”。这样笔墨在他的画面中完全分解和释放出来，不再受即定规范的约束，从而达到随心所欲，游刃有馀的境地。

　　在表现内容上，画家不再描绘遥远的民谣或牧歌式的主题。而是直接表现自己、表现自己周围的人生际遇，不再掩饰心灵的痛苦或追寻乌托邦的梦境，不再寄托或隐喻，而是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裸露出来。

　　《肖像系列o自画像》一幅明显地受到米罗画风影响，画面上涌动的墨彩显示出纷乱与躁动的心境，左上方的墨团仿佛是难以摆脱的恶魔，睁大的眼睛、失衡的十字架、倾斜的月亮构成一幅心象的图示，那凄残与怅惘的气氛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不能不使人为之动容，这幅画完全是抽象的，富于表现色彩。在其它的画中，还有不少具象的内容如《肖像系列o静极》等。

　　在这批画中，张羽试图寻找某些平衡，如墨与彩的平衡，抽象与具象的平衡，表现与象徵的平衡，心理空间与视觉空间的平衡，在寻求这些平衡的最佳支点。从他绘画发展的轨蹟可以看出，他是沿著艺术衍变的历程自然而然地走向表现，走向抽象，而且在尝试选择多种可能性。

　　当然，在他的这批探索作品中还存在一些有待解决的问题，如新的水墨语言与精神内涵之间的关係还不够完整，可以看得出他在努力探索，寻求变化，在画面上我们除了感受到作者的心绪和情愫，还可以看到一个艺术探索者的苦衷。

　　张羽对这些问题是有著清晰的认识，所以在以后的探索中便集中解决这些问题。

　　1993年7月在中国美术馆举行的《当代彩墨画六人展》上，我有幸看到了张羽的一批新作。这批作品显示出他在现代水墨探索的征途中向前跨越了一大步。首先画家不再追求无限多样变化莫测的水墨肌理效果。水墨的随机性减弱，水墨的有节制性、控制性、稳定性得以加强。水墨的传统规范已完全消失，而为现代意义上的绘画媒介所取代，色彩的突兀感减弱，而是将较为单一的青色溶入水墨，水墨语言趋于成熟和规范而且与要表现的精神内涵达到和谐而完整的统一。

　　《随想集o第八主篇o机缘》最具代表性，画面上以浓淡各异的水墨画出大大小小且富于层次感的圆晕。以短而浓的黑线画成蝌蚪状密集而有秩序的穿梭其间，上肢张开的人物仰躺在墨晕与墨丝交织的丛林中，神情庄重肃穆，具有一种超凡绝俗的气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国际劳动妇女节家不再从画面上诉说凄婉悱愤的感情遭遇，不再咀嚼人生的苦难和不幸，而是表达了人类超越恶运的神圣感和崇高感。这批作品的精神指归是十分明确的，他以十分抽象而又具体的水墨符号表达了对种种精神极致的感受：不同的观者依据各自的感知背景可以读出不同的内涵。所以他的这批水墨画也具有很大的包容性。

　　从水墨风格发展的角度看张羽的作品，他近年的三个发展阶段愉与水墨画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三个方案相吻合，短短几年间便重複（或回顾了）水墨画的发展历程，这是有其内在必然性的。由于时间差张羽的前两个阶段与以齐白石和徐悲鸿为代表的二种改造方案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但基本价值取向是一致的。张羽的最后一阶段恰好与80年代中后期以蓬勃兴起的中国画改造运动相一致。张羽则在自己水墨探索的基点之上合乎逻辑地演绎出自己的现代水墨风格，从而参与现代水墨的创新。

　　张羽是现代水墨探索者中颇为活跃，很具潜力的艺术家。他总是在为自己提出新问题，并以不断的水墨实践来寻求新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他无疑将自己心灵的触角伸入更深层的精神空间，同时，不断挖掘以水墨为表达的种种心灵透视的图像。他1993年末与94年初创作的两个系列《墨魂集》和《墨象笔记》可以证明这一点。显然，这两个系列的作品是在原来发展轨迹上大大地向前推进一步，这主要表现在作者完全抛弃了符号化或象徵性的隐喻，而纯然进入形而上的精神空间。所以图像的视觉效果很单纯，但视觉张力邓很强，他只试图在墨蹟、构图，尤其是在墨与白粉之间寻找一种新的以水墨为主要媒介的视觉样式，这种新的视觉样式的展开为我们提供了研究当代前卫的中国水墨画家的最新材料，这种极为个人化的水墨探索呈现在当代艺术环境之中时，是具有意义的。在技术处理上，这两部作品证明他完成了由水墨的解析到重构的过程，传统水墨规范已荡然无存。他只用墨探索和积累一种新的审美经验。很明显，他是站在很当代化而又个人化的立场上来重新审视和规范水墨语汇。画家是在努力追求一种更新的东西是毫无疑问的。

　　在水墨转变的表象背后，是他认识的不断深化和感情的不断升华以及不断调整感情与形式关系的历程，他在寻求新的表现方式，来表达心蹟的历程，思想感情的超越与升华和风格的演变与推进相符合，从而促进他的艺术水准日益提高。

　　张羽不是科班出身。但对他来说却是长处，这使他得益于不受任何宗派的约束而广泛吸收与借鉴他人的长处，而且他还拥有广采博取的禀赋。从而具有天马行空自由创造充分发挥想象力的扰势，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不仅在传统水墨、线描、民间剪纸、木版年画下过苦功，而且也在凡高、米罗、达利等西方现代艺术大师身上吸取了有益养分，正是因吸收了如此众多的艺术营养他才取得了可观的成绩。

　　就参与现代艺术发展而言，水墨画的现代转型才刚刚起步，水墨作为独具东方特色的艺术财富被开发和再创造，其前景是不可限量的，我相信张羽会凭自己的智慧与才干在这项 “跨世纪”的工程中大显身手。

　　1993年8月第一稿

　　1994年5月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