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悯人的浪漫主义情怀
2006-10-23 15:23:10 徐庆平
在烈日下的旷野,一头雄狮正迎面向观众走来,仿佛要冲出画面。阳光聚在它的身旁,象是在为这万兽之王加上一道神圣的光环。它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炯炯的目光之中却毫无凶狠暴戾之意。在向前迈出的左爪上面,一道鲜红的血迹在告诉观众,它被什么东西刺伤了。占画面近1/2的这头雄狮,以强劲的筋骨、浓重的鬣毛,赋予画面以阔大、雄强的感染力。顺着雄狮目光射往的方向看去,还有更激动人心的场面在等着观众。那是狮子正在进入的一个不见天日的阴暗石洞,在充满了神秘感的浓重阴影中,一个只在腰间围了块布的赤裸男子惊恐万分地用背紧紧地贴在石壁上,好象希望找条缝隙躲藏进去。他的脸正因恐惧而扭曲,躯体已经战栗得不听使唤,缩成一团。他正在等待着被撕裂和吞噬,因为他十分清楚地听到狮子正在径直地向他走来。画家运用大明大暗的强烈对比使画面气氛愈加紧张、凝重,令人窒息。一边是作为万兽之尊、威严无比的雄狮,一边是任人欺凌、随人杀戮、一无所有的奴隶。这种残酷的现实对比怎能不使人产生对弱者的无限同情! 画家的生命因作品而永生,伫立在这幅来自海外的巨大油画《奴隶与狮》的面前,我如同重新见到先君将饱沾颜色的画笔伸向画面的刚毅身影,心潮澎湃,感慨良多。 如果说油画的特点是能够通过对形体充分、精到的塑造和刻画,达到情景交融、传神阿堵,那么这幅《奴隶与狮》就是使这种表现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典型之作。 描绘雄狮与骏马本是浪漫主义的拿手好戏。表现武力之美曾是1000多年中西方美术所追求的主要目标之一。从亚述最著名的浮雕《国王猎狮》到19世纪浪漫主义主将德拉克罗瓦的《狮 攫 马》、《海滩猎狮》,都把搏杀的残酷、狮子的凶猛和垂死挣扎作为强调、夸张的对象,以期达到歌颂武力的目的。取材于人狮的生死之战,一方面固然是具有浪漫气质的画家的偏好,但更主要的还是古代弱肉强食的社会状况为人的审美意识打上的烙印。恰恰在这一点上,《奴隶与狮》的作者——中国画家徐悲鸿展现的却是与此相反的人性中仁慈博爱的一面。 先君悲鸿公是一位具有强烈浪漫主义意识和浪漫主义情怀的画家。他也酷爱画猛禽、猛兽,尤其是狮。除了《奴隶与狮》之外,他还创作过数十件以狮为题材的巨作。如素描《狮吼》,中国画《狮与蛇》、《负伤之狮》、《飞将军从天而入》、《会狮东京》等。在他的审美意识之中,狮从来不是人类杀戮的对象,也不是任意欺凌其它动物的凶神恶煞,而是威而不猛,永远站在正义一边的君子。它威风凛凛,但从不凶恶残暴,它声震山岳,但从不欺侮弱小。它充满威严和自尊,即使在被别人欺凌而身负重伤之时,也决不低下高贵的头。它被作者寄情、托兴和拟人化,成为民族的形象象征,从外表到精神都可敬可爱,美不胜收。 同样运用油画工具,同样是表现狮与人的关系,《奴隶与狮》的审美取向与所有欧洲画家不同,这头雄狮不是来猎食和吃人的。作为兽中至尊,它也和人一样,不可避免地遇到意外的麻烦。它的巨爪中被扎了一根大刺,痛苦不堪。万般无奈,只好来求助于身份最为低微,饱受煎熬的奴隶。奴隶为狮拔出了巨刺,而狮也记住了这位善良、仁慈的恩人。因此有了日后恩恩相报的故事。 这样,在欧洲油画中,首次出现狮和人互帮互助、互解危难的表现。这种人与自然、人与猛兽平等相待、这种仁爱与和谐难道不是足以感动上苍的吗? 先君酷爱自己所从事的绘画,因为如他所说:“艺术虽是小技、但可以现至美,造大 奇 ,为人类申诉”。为人类申诉就是这位画家殚精竭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他为此还专门刻了一方印章,盖在自己创作和收藏的最为满意的作品之上。印文 “真宰上诉”出自杜甫观刘少府所作绘画时发出的感叹:“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这种一脉相承的审美传统使中国画家的作品,即使是写景写兽,都有更深刻的文化内涵、充满人性和人文精神,这也是中国与西方在绘画上一处极大的不同。 《奴隶与狮》达到如此悲天悯人的境界,当然要借助精湛的艺术功力。事实上,先君的确在画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而且这还和他在柏林的一段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他于1919年获得赴法留学的公费,但是他要靠此助学金维持自己和蒋碧薇两人的生活。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由于法国战胜,德国战败,德国马克贬值,因此,持法郎到德国生活,可以更少拮据。这样,他便于1921年到了柏林。他前往德国的收获,除了从莱茵河以北的绘画中吸取了营养之外,便是酣畅地过了画狮之瘾。他生性喜画猛兽,而柏林动物园的狮栏呈半圆形,三面朝向观众,使人可以从各个角度尽情观赏狮子的动态,最有利于画家进行速写。这使他画兴大发。在柏林期间,只要是风和日丽,特别是上午游人少时,他必到动物园画狮。正是由于他这个时期画狮速写甚多,在画动物上下了苦功,因此、方能在日后创作时,以各种动物的动态来宣泄情感。 在绘画艺术中,处于大角度,紧缩透视之中的人物和动物是极难把握的,由于它需要精湛的透视、解剖知识和深入的观察、写生,所以很少有画家能去涉及,但也因此更有震撼力。《奴隶与狮》着意选择了狮头迎面伸来,狮爪向前迈出的最大角度,从而产生了溢出画外的感染力,可以想见,如果没有在柏林的写狮岁月,要让画上出现这种力度是根本不可能的。 先君画狮还受益于世界最高美术学府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那严格有效的教学。先君所做人体素描的精湛为人所共知,其实,他不仅精通人体,也同样精通动物解剖。回忆自己在法国留学的经历时,他十分感谢母校的教学,特别说到当时的动物解剖学教授是世界最著名的 ,使自己获益良多。他在回国后建立严格、正规的美术教学体系时,对动物解剖课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其原因也在于此。就在为这幅《奴隶与狮》所做的素描稿上,我们可以看到,除了造型已经非常精到的整狮之外,画家对于几乎完全正面的狮爪还专门做了细部更为深入的研究,使它不仅造型准确,同时能在形状和力度上给人以最美的感受。 在安排画中的另一主体奴隶之时,画家别具匠心地让他处在黑暗之中,让他的上身和头部都被阴影所淹没,与狮子成为一实一虚、相得益彰的关系。画中主要通过对人物动态的强调与夸张。而达到传神。这样,观众的注意力便不会被琐碎的事物所影响,可以自始至终地集中在画面最精彩之处。从法国古典主义大师大卫的《勃鲁图斯》、盖兰的《克利腾纳丝刺杀阿伽门农》,到写实主义大师米莱的《晚钟》,我们都会被传统油画的这一巧妙手法所感动。 先君在完成了油画上色之前先画的完整素描稿以后,仍感觉画中奴隶的形象未达到尽善尽美,因此他重新设想了人物 姿态,并作了深入的素描写生。这些素描稿现在都保存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任何一位艺坛大师在进行创作时都无一例外的全力以赴、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 《奴隶与狮》作于1924年,此时先君在法苦读已有5年,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素养使他对中西绘画短长的比较客观而准确、致力方向明确而坚定。除了在学校学习之外,他还在法国国家美术界领袖、油画大师达仰·布弗莱的指导之下,精研欧洲绘画,又在各大博物馆临摩他心仪的各派名家之作。到此时,他已能将各派之长融会贯通,在做画之前,已有主旨在胸,因此,可以游刃有余地把握画面效果,按照预定步骤,一气呵成。他的大幅创作也就在此时开始了。 《奴隶与狮》色彩凝重,作风刚劲,隐俊秀于雄奇之中。对狮的描绘强调大块、锐利的用笔之美,可谓痛快淋漓,而阔大笔触竟又巧妙地相互衔接在一起,不露痕迹,显示出令人赞叹的欧洲传统素描功力。画作对雄狮头部的刻划尤其精彩:作者巧妙地使狮的面部大部分被阴影笼罩,从而让鬣毛尽现其形状丰富之美。对狮的五官和利爪部分的刻划由无数细微的块面来实现,体现出欧洲北派油画可以无穷尽地深入描绘,极尽精微的特点。狮子粗糙的皮,浓重的毛,瘦骨嶙峋的人体呈现出不同质感的美。狮子尾巴向画的后方深处甩去,使动物与奴隶形成一道弧线。圆形的山洞,参差不齐的石块和植被包围着这条弧形运动线,显得完美、自然而又富有韵律。 《奴隶与狮》在1941年以后不知去向。先君对自己在欧洲所作的素描和油画本是十分珍视的,他在归国后,辗转于我国东南、西南、以至国外时,都将它们带在身边。1939年——1941年间,他奔走于东南亚,为抗战筹款,以尽一爱国艺术家的责任。在以陈嘉庚先生为首的展览委员会的组织、帮助下,他成功地举办了多次画展,将全部卖画所得捐助祖国流离失所的难民和阵亡将士的遗孤。1941年,日军突袭珍珠港,继而进攻新加坡。他搭乘最后离开的船只,仓促经缅甸回国,而将大量物品,尤其是包括《奴隶与狮》在内的40件油画精品留在了狮城。他的好友黄曼士、马骏、韩槐准等将他留下的物品装入大木桶,用柏油封上缝隙,埋入地下。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与新加坡从此没有了联系,他只听说他的40幅油画已全部被毁。这对画家的打击是巨大的,因为这是一位艺术家半生心血的结晶啊! 近年,人们陆续看到重现光彩的一些徐悲鸿油画杰作,如《愚公移山》、《放下你的鞭子》。最近,《奴隶与狮》这一徐悲鸿油画代表作又由东南亚回到北京,40幅油画没有被毁已有明证。在中国油画各派挺起,已引起艺术市场瞩目的今日,《奴隶与狮》这一中国油画史上重要作品的重新面市更有其重要意义。它对我们了解中国油画的发展过程,研究中西艺术思想、审美趣味的异同,认识中国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关系,探索中西艺术应如何对待传统、发挥所长,都会有着重要的启迪。 《奴隶与狮》证明,中国的油画家完全可以在油画中注入东方的审美和中华文化的内涵,展现出中国油画的独特魅力和风采。 中国应该有更多的杰作出现,我们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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