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添:盛名之外,幻象寂静
2008-01-22 11:51:29 Cissy
第一部分 貌不惊人,长相平平的他走在街上绝对只是路人甲,虽然在舞台上、影视剧中他打造了无数的经典形象;衣不出众,无论是平常时刻还是镁光灯下,他都是棒球帽玄色衫,哪怕在戏剧电影里他设计的那些或朴素或奢华的服饰总是令人惊叹;另外,还有言语不多、笑容腼腆、声音温和、举止谦恭……甚至安分守己的像个读书人,这就是初次见到叶锦添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 叶锦添,一个深受华人导演青睐的艺术家,一个被媒体称为“东方视觉艺术大师”的人,我更愿意称他是一个“魔术师”,一个游走在戏剧、舞台剧、影视剧、文学、摄影等诸多领域的“魔术师”,或许还具有巫术,不然你无法想象一个人何以具有如此大的艺术能量。而这次专访,是关于他在近日美术馆举办的一个名曰《幻象•寂静》的艺术展。 这次展览,与电影无关,与服饰无关,与奥斯卡无关,与李安吴宇森陈凯歌们无关,与云门舞集、汉唐乐府无关,与《卧虎藏龙》、《赤壁》、《夜宴》、《无极》、《长生殿》……与所有让他声名远播盛誉不断的那些事情都无关。这是他的一次纯粹艺术展览,展览涉及雕塑、摄影、视频、装置,除了一些摄影作品曾经在以往他的摄影集中出现过,其它一切都是陌生的、崭新的、令人好奇的。在2007年12月5号之前,那些钟爱叶锦添艺术的人,只能依靠想象去猜测叶锦添究竟给期待他的人们带来怎样的展览。直到帷幕拉开…… 叶锦添说“当代艺术” 现在当代艺术的语言体系是大家都很熟悉也很热门的,有自己的存在基础,它跟戏剧不一样,戏剧具有文字性,我所要做的是将文字变成画面,这其中每个构成、每种颜色都很讲究,做出来就会有一种戏剧的力量,当代艺术则不同。它不需要宏观的概括,往往是很细微的一个生发点,但是要将它做到非常之透,可是又需要它也有某一部分是含蓄的,既要单纯又要多样性,同时它又需要独特性,不能与人雷同,所以一件作品永远是孤立的,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时间是2007年11月初的某个夜晚,北京北四环外一栋大厦的咖啡馆里,夜色浓郁,叶锦添坐在绛色长沙发的最角落,背后重重的红色窗幔让我想起他在《夜宴》中给“婉后”章子怡设计的隆重的“飞凤长裙”,只不过因为夜色,窗幔少了电影中的那份鲜丽,但同样凝重。叶锦添一如既往的玄色衣服棒球帽,像一小片黑夜降临在我的对面。手中的香烟——灰色的烟屑和烟圈、红色的微光闪烁,一根烟结束。彼此稍安。我问他关于戏剧和当代艺术的问题,为什么他会撇开自己熟悉又擅长的舞台,去做一个纯粹当代艺术的展览。叶锦添说了上述一番话。然后问我:“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其实我不是很明白。身在这个所谓的“当代艺术圈”也时日不少了,纷纷扬扬奔走赶场之余。我依然不能明白,那些当代艺术到底要表达什么,在期许什么?或者每个人想得都不一样,说得不一样,做得又不一样?杜尚如果看到今日的人们在如何繁衍繁殖“当代艺术”不知作何感想?而关于叶锦添,我最熟悉的还是他的舞台剧、他的服饰造型、他的文字和摄影。最锺爱的也依然是他的文字。他的“当代艺术”之路,在我辈眼里还是陌生的。那么,把问题留给读者,继续按部就班自己的采访吧。 叶锦添的“当代艺术” 从我以前电影舞台剧,到开始去做当代艺术,这个转变是非常辛苦的,很难想象。很多东西不能想不能要,你要完全到另外一个语言体系里去表达自己。还好我完成了。而且这个过程还蛮好玩的。我经常是这样的,我觉得当代艺术有它自己的当代艺术,也有我的当代艺术,我觉得我的当代艺术好玩,但我不觉得大家公认的当代艺术好玩。……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当代艺术怎么样才好玩,但是当代艺术不见得会知道会觉得我的好玩,如果大家的当代艺术都觉得我的当代艺术好玩的时候,那么整个的整个当代艺术就都好玩了,就是这个意思。 一段绕口令一般的话,似乎比眼前的烟圈还要云遮雾绕。当我问他:如果有一天,您的艺术作品(比如这次展览中的)像《卧虎藏龙》一样被全世界的人民接受并且喜欢上了,于是各种各样的美术馆、艺术展都来邀请您去做展览,让您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当代艺术,您怎么办?对这样的假想,您会有期望吗?叶锦添说:“有啊。如果是这样,这个世界就变得很有趣很好玩了。”叶锦添不假思索,微笑着回答。一支烟抽完了,他又点上了一支。我接着问:难道您觉得当代艺术很好玩?叶锦添说出了这段绕口令。他没有问我听明白没有,不过我听得很明白。并且觉得眼前这个“魔术师”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磕磕烟灰,他继续道:“我觉得当代艺术里面有一件事情是很重要的,那就是独特的个人经历,这是创作的大前提。当你抓住这个前提的时候,才会有去表达的真正欲望。这也是真正的当代艺术永远是个人化的一个因素,它有没有公众价值,首先要取决于艺术家有没有进行自我的表达。它和商业创作不一样,是朝向内心的,不是研究出来的,而是掏心掏肺地找到内心的创作点,然后又有能力把它变成大家认可的经历。艺术是用心做成的,而不是用脑。现在的当代艺术很多都是在用脑思考:我怎样做才会受欢迎,才会得到认可,卖好价钱——前提就错了,所以大家的当代艺术不好玩。现在的当代艺术家通常都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自己出来表达自己的感悟。他只作为一个被发现的实体存在,继而才拥有知名度,成为艺术家。我对当前的当代艺术有些怀疑,可是我没有找到不怀疑是怎样的,所以我尝试玩自己的当代艺术,这次展览的作品,有些已经在我的心里盘桓很久了,只是现在才表达出来而已。” 如果我自由了,你会来吗? 面对一个对于任何艺术上细节都细细去探究的魔术师,你很难不露怯。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问题会引来怎样的答案。即使整个采访要始终围绕着这次展览展开,但是以往的那些对叶锦添艺术的肤浅感知还是会是不是出现在脑海里。叶锦添,这一次没有和任何导演合作,不必去服从一个集体的创作思维,也不必用所有细节去营造一个共同的氛围。美术馆的三层空间,成为他独自造梦的幻境。于是,最开始的时候,他把这次展览便定名为——《如果我自由了,你会来吗?》,当我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的时,他说:“起初是想带观众一起去看里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至于后来改成了《幻想•寂静》是因为想给观众对“自由留下一些悬念,艺术家好像是一类边缘人,可是敢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能否把内心的‘黑盒子’展现出来给所有人看?这在当代艺术界还是一件需要勇气去做的事情。好在,我是诚恳的。” 叶锦添开始给我讲述那个正在紧锣密鼓布展的展览,所有的作品都是统一的,与美术馆的空间也是密切相关的,无论是雕塑,还是视频摄影,善于营造氛围的魔术师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的作品,几乎就是为了“与今日美术馆玩一个游戏”而创作设计的,既然是“游戏”,必然是有趣且新奇的。他让我对只在电脑上见过已让我惊讶的作品充满好奇,不知道展览现场会是怎样的情景。 而依然像一小片黑夜一样坐在我对面的魔术师的言语,随着烟雾的浓重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忘记了坐在灯光下的我从来没有参与过他的构想,从来不知道那些作品他是如何想到并且创作出来。他的眼里清晰无比的展览构想,却让我入坠雾里。那段时间,我在聆听的过程里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很耀眼的书,封面上一个男人的半张脸隐没在幽暗处,他透过圆圆的金丝眼镜,凝望着读者;一朵妍红的花绽放在明处,浮凸的效果仿佛正随风而去,让人想起《胭脂扣》那样的电影,或者《楼兰女》,艳丽,又带点鬼气。那半张脸就是眼前的这位魔术师,那本书就是在大陆出版的为数不多的叶锦添的书中的一本——《繁花》。继而我又想到那本寻觅了许久才买到的叶锦添摄影集——《流白》。繁花•流白、幻象•寂静,我思索着,大概总是叶锦添才能给人的那种美感吧。连名字都这么诗意文艺,就像他自己的名字——叶锦添。 …… 第二部分: 时间来到2007年12月5日,期待已久的展览终于拉开帷幕,酝酿了许久的情绪,猜测了许久的谜语,在这一天似乎终于揭晓。我迫不及待地跟随乌啦啦的人群,来到了现场。让人如何形容这个盛会呢?在叶锦添的眼里“好玩”的属于他的“当代艺术”不仅吸引了艺术圈里的人们,不管是爱他的电影的还是爱他的戏剧的,慕名而来的人群挤挤挨挨,甚至连拍卖行的人都来了。诺大的美术馆一楼展厅,几近无落脚之地,艺术圈里的聚会往往都是这样,没完没了的开幕式成为寒暄的场所,这里面有多少人在认真观展,能懂得叶锦添“黑盒子”里那些梦想呢? 很多人都在说叶锦添“转型”了,而且转得非常成功。也有人在说“看不懂,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想表达什么呢? 在我采访叶锦添的时候,他说起凯伦•史密斯先生(本次展览的学术主持)对他的作品的解读:“那是他对作品的想法,是另外一个东西了。我们每个人想的看的都不一样啊”。 夔•阳光—浮叶•雨:叶锦添的远古迷恋 “我营造一片梦境,那是存在与甚至所有生命体诞生之前的情景。你可以想到原始的丛林,树影和风,这种洪荒世界里的神秘图像一直吸引着我,它构成循环不息的图式,而又在叙述着异种同源、殊途同归以及生命过程中的宿命的味道。”——叶锦添这样描述 “在空中漫游的日夜间,我想像那杳无人烟的山岩,碧浪千里的海洋,不见边际的地壳,古冥幽深的海床,夜在空中慢慢移动。在不知哪个时候,不确定的日月,在深渊内,微弱的意识缓缓滋长,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宇宙意识只需刹那间,地球就可消失于宇宙的时间中,不留下半点尘垢。”(叶锦添《繁花》)在重新读过《繁花》之后,又一次被叶锦添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画面般的文字所吸引感染,让我不得不去引用他的文字。就如采访当天他对我说,他经常会想到一些他“心里有,但是现实中却没有的东西,并且非常想把它们实体化”。他也说,即使坐在沙发最角落里的一刻,一边接受采访,他的思维也会“跑到很远的历史中去,想象某些朝代的某些人,他们同时在做什么”,甚至,他会举例对我说:“比如我看到你的脸,其实我看到的不是你的脸,是你的很多张脸,还有那些脸背后的事情”。我被他这样的解释吓了一跳,仿佛自己真的中了他的巫术,让眼前的读心大师洞穿了内心一般。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哈利波特”?他的文字和他的话都让人有瞬间穿梭时光的感觉。直到我切实地看到了美术馆中的雕塑,那种感觉更加真实更加震撼,无怪乎他要把整个宽敞明亮的展览大厅围成一个“黑盒子”。从前《山海经》里那寥寥数语的“夔”真切地站在观众面前,在挺进,在奔腾,充满力量。这个牛头人身的独角兽似乎真的有“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的力量,难怪黄帝能以其皮为鼓,打败蚩尤,“以威天下”了。 然而叶锦添所做的绝不仅仅是还原神话中的一只远古猛兽,夔的正前方,一束“在树影中闪烁的太阳”之光缓解了夔的力量感,那是他在拍摄电影《赤壁》是偶然拍摄到。那些光影让我想起一个在总是在仰着头,半闭着眼睛走路的男孩,脚步有些踉跄,上空的阳光在树影之上隐现明灭,整个世界都跟着这样的节奏忽明忽暗,男孩像是来到了远古世界里一片森林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类。寂静的感觉瞬间布满心灵,但是他不愿改变这样的走路姿态,因为这光影使他迷恋,就如身后那个跟着的“夔”一样,半闭着眼睛的姿态更容易回到远古,更容易产生梦想,而他,一直都是一个迷恋梦想的人。 现在,转角回来,梦想继续。一张牛皮展开,成为一片漂浮的叶子,这是叶锦添《浮叶》的构思,曾经那么充满力量的猛兽,变成一片叶子,只有那条腿还在,徒自奔向前去,很凄凉的感受。灵感同来自《山海经》的两件雕塑作品,讲述的是一个从雄姿英发到寂寞漂浮的过程。阳光杳然逝去,继而雨意淋漓,巨大的叶子表面布满雨滴打出的凹坑。唯一还在坚持奔跑的那只腿,依然在泥泞中挺进……雨声更加重了周遭的宁静。 关于夔,叶锦添这样说:“其实,在我小孩子时,头脑中就会冒出各种怪物的样子,我会把他画下来,到了今天,它们又来找我,于是我开始在展览中展出一个有一千只眼睛的怪兽。它的腿很大手很小,仿佛潜意识里被一种力量破坏之后的样子。不过,我担心这样的雕塑很难被观众理解和接受,最终还是决定用《夔》描述一个黑暗中的舞者,讲一个有关诱惑的故事。”关于超大体量的《浮叶》,他说“叶子其实是没有大小的。可是我把它放大到这样不可忽视的位置,是在提示人与树叶的关系,也在暗示着对循环不死之物的兴趣。”一个神话,两件雕塑,树叶雨声光影,阐述相关又迥异的两种思绪,表达一颗始终敏感善于做梦的艺术之心,或许只有叶锦添才有这样的观照。 原欲•崩——流光碎影 与童年有关? 连凯伦•史密斯这个西方人感言:“她是东方版的维纳斯,端庄而不挑逗,以智慧而性爱见称……独自空灵的身体,完美无暇的肌肤,柔弱而沉静。但让我们凝神屏息的是自她眼中滑落的一颗泪珠”,他说叶锦添在探索“东方人对于纯洁的仰慕”,然而叶锦添却让这绝美的纯洁分崩离析了。 她美得令所有人心碎,也令自己心碎,甚至她的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从二楼来到三楼,这件名曰《原欲》的雕塑,似乎和以往人们对叶锦添的美学定义统一了。那就是东方、唯美、绝望。不是么?连凯伦•史密斯这个西方人感言:“她是东方版的维纳斯,端庄而不挑逗,以智慧而性爱见称……独自空灵的身体,完美无暇的肌肤,柔弱而沉静。但让我们凝神屏息的是自她眼中滑落的一颗泪珠”,他说叶锦添在探索“东方人对于纯洁的仰慕”,然而叶锦添却让这绝美的纯洁分崩离析了。作为观者,我无法用过多的语言来表述自己对这两件作品的感受,但是又被深深地打动。 采访中,叶锦添先生曾说,在做(《原欲》)的过程中,他“投入了会产生很多所谓对“美”的观念和看法,以及人类怎么看待“美”的自己,后来就想出一个人的形像,其实她的脸有点中性,也很唯美,是一个很年轻,尚未成熟的状态人的形象,她一直在流眼泪。后来又想在展厅的另外一角放置一个粉碎的雕塑做呼应。至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呼应,他没有说。只记得在采访时,他说起自己的童年,“总是会做梦自己在天上飞,但是飞得时候又很怕掉下来,越要掉下来便会越兴奋,兴奋又恐惧”,后来“童年一下子就结束了”,直到今天,他都会“一下子体会到那种感觉”。那件叫《原欲》的作品,也是一下子《崩》而成为碎片了。黑暗中,那些充满叶锦添特色的抓拍照片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美好和破碎,又安静又期待一般,似乎还会在发生些什么,还会发生什么呢? 一扇窗,一堵墙,一个橱窗里的身影,旷野中一张破旧的沙发,一只寂寞的猫,他的摄影作品总是给人疏离感。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坐在通往异乡的慢行车上,一站又一战的风景被他捉入镜头,在他心里留下痕迹,成为他路途上寂寞的伴侣。又在日后成为他回忆的作料,面对镜头,他似乎向观众诉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流光碎影,纷纷从思绪中滑过。 叶锦添说,摄影和绘画是他最早学会表达自己的方式。从哥哥手中接过外祖父送得那架旧相机开始,他的人生就与摄影开始了漫长的相伴,从此他开始迷恋捕捉光影的瞬间,他把人生沿途的声色幻影统统,抓进镜头收入脑中。以至于到今天,面对堆积如山的摄影作品无从选择。人们总是很难用确定的语言去表达叶锦添的摄影理念,正如他多种多样的艺术创作方式,永远都那么繁复无尽,多重而又复杂。那么,就让我们静静地欣赏吧。“摄影是通向内在的一些无形的门槛, 无法遮掩个人内在的欲望与人性的限制; 摄影并不是一种创作,而是一种洞见, 同时出现在外在与内在的领域”,在《流白》中,叶锦添这样描述他心中的摄影。 等待•稍事休息的瞬间 穿越远古,离开原欲,最终,叶锦添让观众回到了《等待室》,层层围住的黑暗有了一线光明的出口,仿佛再歇息片刻,人们就会离开这里,回到各自的世界中去。这时,你会发现,叶锦添像一个导演,他呼唤观众来到自己营造的世界中,似乎是一次远足,这次远足与想象有关,与你所能生发的任何情绪都可能关联,最后,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如果我自由了,你会来吗?” 这次展览,我相信,叶锦添如他自己所说,大部分的时间,他都“生活在自己的梦境里”。而他偶尔走进《等待室》稍事休息,带给我们的就是一连串的惊喜和赞叹。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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