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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江南 忆江南 听江南 祭江南

2008-08-13 09:47:23 梁绍基

  座落在马德里的Tomas Y Valiente艺术中心灰白的高墙上,高悬着一张简洁的海报:疏枝剪影少许,似树杈,似河脉,又似中国南宗山水画的课徒稿。这是西班牙主办单位富恩拉布拉达市政府文化部为来自中国2008年5月8日开幕的“诗意现实:对江南再解读——来自中国南方的当代艺术”展所设计的海报。其构图素材取自参展艺术家邱黯雄乡愁浓浓的录像艺术作品《江南错》,西班牙人对东方异域文化的认知及有深厚华人背景的西班牙国际文化艺术基金会对故土挥之不去的乡思跃然纸上。
  进而言之,这次展览是这个基金会与其落户在北京的大山子798艺术区的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期盼搭乘萨拉马戈构筑的漂移“石筏”寻找新的“乌托邦”和寻找文化认同的双重潜质可能,为中国当代艺术在世界更大范围打造契合点,建筑展示平台所作的又一努力。
  屈指数来,至今以“江南”为命题的展览共有3次,地点和时间分别为:1998年加拿大温哥华;2005年中国南京;2008年西班牙马德里,我先后参加了三次展览,目睹了“江南”主题的演进。
  早在1998年,加拿大卜汉克(Hank Bull)、郑胜天等首先策划了一项“江南计划”,邀上海、杭州为主体,加上纽约、巴黎、温哥华的艺术家张培力、耿建翌、周铁海、丁乙、黄永砯、徐冰、谷文达、陈箴、林荫庭、陈妍音、施勇、申凡、杨振中、胡介鸣、施慧、陈海燕、朱金石、梁绍基等24人在温哥华美术馆、美术学院、画廊、艺术中心相继举办为期数月的“江南——中国现代和当代华人艺术展”,其中包括了“潘天寿艺术个展”及规模盛大的“江南:现代与当代华人艺术展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是中国南方重要的艺术家在90年代末于海外一次较集中的亮相。“为什么要举办江南计划?”加拿大西部艺术中心卜汉克说:“江南不仅象征权力财富,也代表世界上历史最悠久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从南宋(1127—1279)甚至更早的时候,江南就是中国艺术创作中心”。“当代的江南艺术家对那种独特的文化相当理解,有的以师承关系与最古老的绘画传统一脉相通,有的再创造了传统或以新的媒体加以演绎。”由于南方艺术家区别于北方艺术家注重社会政治批判的倾向,强调个人体验和形式语言建树,故卜汉克甚至戏称“新南宗”出现了。果然如策展人郑胜天所感叹的“多半由于这样的文化传承,今天这地区才能涌现这么多在国际上有建树的艺术家。”
  然而要廓清“江南”的概念并非易事,2005年及2008年“江南展”主要策展人左靖写道:“江南,作为一个历史地理概念,它的含义在古代文献中是变化多样且含糊不清的。从历史上看,江南既是一个自然地理区域,也是一个社会政治区域;同时,它还是一种‘诗性文化的想象’。”他还发问“到底存不存在一种普遍意义的江南美学?”“在当代,江南美学的特质在视觉上是如何展开的?我们将如何钩沉与索隐这种视觉展开与宋以来江南地区绘画方式的精神联系?并且,它与看起来业已消逝的江南文化传统有着怎样内在联系?”值此,考察的主题引出:“诗意现实——对江南的再解读”,于南视觉美术馆(南京,2005)及Tomas Y Valinte艺术中心(马德里,2008)所举办的二届展览均以此冠名。顾名思义,它的指向在洞察和开掘江南的地理史、经济史、文化史后显然已转移,聚焦于更大的美学视域。当艺术家随之追踪江南历史潜影,举目四顾时,不约而同发现,全球化浪潮席卷下,江南自然环境、人文环境、资源环境已迅速恶化,都市无节制地扩张,青山绿山被侵蚀的体无完肤,当年引以为豪的“鱼米之乡”、“金三角”首当其冲,江南“诗意”伤逝。面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严酷现实,触动了艺术家的神秘末梢,他们用绘画、摄影、装置、录像各种媒介解读今日江南的面容,展览也因之“有机时空”而生发了张力。
  在马德里展厅,朱金石以揉皱披挂的宣纸组成9米高宏大的“宣纸道”的纪念碑方柱,其虚空的内壁营造了至静至柔自足宜人的空间。邱黯雄的影像作品《江南错》镜头节奏变化缓缓,构图之趣近乎南宗“马一角”(马远),疏枝、淡云、微风、惊鸟,惆怅、伤感、乡情凄凄。邱志杰与董文胜的作品都从江南园林重要符号太湖石素材切入,但取向各异。董文胜的观念摄影穿越“皱、漏、瘦、透”的“骷髅石”窟窿阅读生命沉浮、福祸惊悸;而邱志杰的装置让流水不断冲刷机械切割的太湖石,寓示了坦然面对矛盾,让时间来整合自然,抚慰人们“莫愁”。同样是“江南”盆景,刘鼎机智地用鲜花来书写异样的英文字母“担心”(Worry)。张小涛自开一面,勾画了超现实的动物寓言——窜流涌动的蚂蚁群;顾小剑影视里都市的躁声震击一池涟波的平静;高世强的江南古典名剧新编,描写了乡村现代青年情感的“十八相送”;倪柯耘的黑白影像作品——《谷雨》,勾画了当代人的心理时空,祈天的无奈;李青摄影的太湖风光——沿岸尴尬的违规建筑之荒迹;孙建春别样的荷池军衣绿萍;崔岫闻的夜巷孤灯“心经”,崔洁的新都市月份牌招贴;王亚彬的绘画剥蚀斑斑的景观;蒋志硅胶人体器官的隐喻都各自表述了“后传统”社会中对江南传统的人文情怀及心理诉求,或转译临写、或抽离重构、或忧思祭奠、或豁达希盼……
  对我而言,三次参加“江南展”,每次都是“梦里寻它千百度”的江南家谱、母体、基因、命脉的认知心理历程。
  “江南”谓我曾经是一首诗,难忘的诗,“浓妆淡抹总相宜”、“烟花三月下扬州”、“潮打空城寂寞还”、“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谓我曾经为“水”的代词,而由“水”辐射出“柔”、“润”、“隐”、“逸”、“清”、“净”、“风月”、“流云”、“利乐”、“婉约”、“闲淡”、“舒缓”、“逍遥”、“虚灵”、“忧郁”、“狂狷”、“东方”、“绿色”、“生命”等许多迷人的词。它还辉耀着“八大”、“八怪”、“青藤”、“竹林七贤”的光华;怀抱着叫人梦系魂断的“竹荫幽径”;“丝绸之路”的美传及“春蚕”的故事。
  “江南”谓我是“雅玄”,上溯横贯这毗邻的湘楚之“巫彩”、“南蛮”之原始自然所造就的文明,生就了一副野鹤风骨。
  然而这一切,现已远去疏离,变为朦胧的记忆。全球主义的滥觞,涤荡着魏晋以降江南古典美学传统,许多文化遗存岌岌之乎危哉,惟剩最后几抹惨淡的残照。错愕、焦灼、困顿、失衡取代幽雅、平静、和谐和让人心绪安宁的“乌托邦”。于极度的内心割裂忧思之余,我更关怀终极生命。我发现有一种塑造江南的生命材料——蚕丝、竹子具备籍以寄托自己感情的潜质,并可通过转化这种材料典型的“东方美”,求取在艺术王国里的超度重生、诗意地栖息进而实现跨地域、跨历史、跨文化,甚至连接全人类的共同命运。
根据蚕桑学,一般每条家蚕能吐1000米长的丝,通过这条纤细的丝,我读到了中国悠久的历史,读到了世界乃至万物生灵的生命;而透过半透明的丝箔,我读到了“恍兮惚兮,物在其中”之道,“虚静之美”、“自然之美”;读到了“新的乌托邦”,拯救精神的“丝光”。
  多年来,我努力在开放的语境,与自然的互动中进行活体的丝竹试验,为创作“自然之度”,曾在竹山上搞了五年的大地艺术实验(1986年用经燎烤的竹简创作壁挂“孙子兵法”后便萌生其欲念);为创作“自然系列”,我亲自养蚕实验,坚持了20年,并乐此不疲地继续着,年复一年地观察蚕生长发育吐丝、结茧、羽化、孵化周而复始生命涅槃的全过程。在世纪之交,生物学揭示了生命惊人的奥秘,激发了我许多遐思,坚定了我以生物手段进行艺术创作的信心,在科学与艺术、生物学与生物社会学,纺织与雕塑、装置、行为、新媒体的临界点上建树自己的艺术语言,以超越传统的丝竹文化。活体的装置注重艺术过程,展示了第四空间——时间的力量。
  在关于“自然系列”的创作礼记中,我曾如此写道:“我以为对材料肌理结构和物理属性的认识和把握应作为对宇宙,生命、社会、历史和人类的心灵的勘探,对文化的哲学思考。当温暖、柔和、纤细的蚕丝缠绕,绞结在生锈的铁刺、锋利并沾满油污的金属切屑物、烧焦的铜丝电脑芯片和人体上时,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心理深处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折射出对生命状态和生存境遇的诘问。世上的生灵都在荒唐的、无法平息的矛盾中寻觅着自己的生存空间,生命的不易不仅来源于自然,而且来自人为,而象征生命的蚕丝——柔弱欲断,然而又似断非断,显示了顽强的生命意志,百折不饶的生存信念和以柔克刚的能耐以及其绵绵伸延永无止境的生命关联。”
  1998年,于温哥华举办的“江南展”上,我首次在海外集中地展示了自己前十年探索的成果,“自然系列”No-10及No-15等作品。No-15为用丝绸襁褓包裹蚕茧,撒了一地。No-10又名为《床》,其为烧焦的铜丝支架上,蚕生长吐丝结茧繁衍留下的多年足迹,银灿灿的丝箔千变万化,扭扭曲曲的摇篮似的小床在阳光下漫漫蜿蜒。这件作品后来参加了“第49届威尼斯双年展”,作为对世纪历程的沉思和千年之禧的献礼。
  2005年,“江南展”于南京南视觉美术馆举行,恰遇附近蚕桑生产区域,为我创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天时地利。于是我将一个小型蚕室搬进了展厅,构思已久的声音装置“听蚕”终得以实现。当观众步入黑漆漆的空屋,坐在地上只留下的丝垫,戴上耳机会听到悠远奇异而熟悉的声音,似溪水淙淙,似秋雨啾啾……一派空渺、惆怅、幽玄、壮阔、朦胧之境。当人们惊喜之刻,步入隔壁细察,则会发现原来为蚕室里蚕食桑及吐丝所发之声。“淡化、日常化、诗化”即艺术家在作品中退场,让朴素的生活、生产劳动自身诉说“自然美”、“诗性美”是我新的追求,“平常心”阅读江南会更真切,“听蚕”即“听禅”。
  物理学热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定律启迪了我久久诘问“永恒”“空无”的解答,决定重塑养蚕烧竹的艺术实验,呈现丝竹碳化运动过程。在马德里Tomas Y Valinte艺术中心,我将浸蜡的焦竹、碳竹,由蚕吐丝包裹含着茧而形成似烛泪的竹节及碳片碎粉组成12米长的废墟般的祭坛,陈列在通道上。在中国文化里,蚕丝喻意奋斗不息,鞠躬尽瘁;竹子喻意虚怀若谷、刚正不阿;烛泪则为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烛与竹又为谐音。在世界各地种种宗教庆典、赈灾或其他纪念活动中,烛影不绝。唐代伟大诗人李商隐(公元813—853年)所作的千年绝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以为它其实是一则诗化的崇高悲剧仪式的颂歌。燃烧是生命升华过程的光照。热能的释放,即物质生命转化为永恒精神的殉礼仪式。众所周知,碳竹能净化空气,有吸附作用,碳是物质归宿终极形式,碳化即净化。因此,那堆黑色的残丝蜡滴、碳竹碎砾决不是无望的“自我撕裂”之举,而是召唤和祭奠丝竹所寓意的人类不可或缺的崇高奉献精神。故“自然系列”No-107又命名为《祭》。兴许其可以视作“理想类型”有选择的“复古”中,对江南精神的重塑。
  “江南展”在西班牙举办之际,我惊悉中国四川汶川大地震,视讯传来,不少素不相识的外国朋友关切地向我询情示意。5月13日,在巴塞罗那著名的加利泰尼亚广场中心,见到西班牙中华妇女联合会的成员,穿着丝袍迅速地组织了一次赈灾义演……我又一次深深感悟到全人类休戚相关,绵绵不断的共同的生命线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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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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