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肇立:Dark City回到建筑的「初始状态」
2008-09-16 14:30:10 朱庭逸
问 首先可否谈谈为何有Dark city的发想?
答 Dark city是个批判的概念,批判的是「阳光都市」(Radiant city)、白种人的理性都市、被绑架的客体都市,试图回到一个有主体性的、可以自我感知的状态。这里的黑,不是黑白颜色的黑。黑暗(darkness)的产生是由于阳光的缺席,阴影开始呈现,所以黑夜是一种政治姿态,相对于白、相对于西方。
我们知道西方主流国家多位于高纬度,渴望阳光,因此他们的都市计划,规定开窗面积、日照率和退缩线,房子要求不可超过一定的斜度,这是追逐阳光的都市。然而我们的环境条件却是相反,我们害怕烈阳,需要骑楼与「不见天」的台湾传统街道类型,但我们当代的建筑师或艺术家们对darkness的思考并不多。当年日本人把西方的一套都市计划法引进台湾,他们是寒带的民族,不了解台湾,他们刚征服台湾,因为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所以想改造殖民地,订定西方寒带的都市标准。但追逐阳光是西方的游戏规则,对我们是好吗?我们并没有去思考自己的游戏规则,至今都市计划的法规还是这样。所以才提出Dark city与西方「阳光都市」对话,相对于机械的、理性的都市,Dark city是个主体性的、人性的都市思维。
Prigioni在圣马可广场旁,是当年文艺复兴鼎盛时期的圣地,Dark city如何与文艺复兴的空间理性产生对话,将是非常有趣、很有挑战性的。行前完成的只有一部分,许多工作必须要现场才能设置、调整,是否成功,目前还不知道。
问 目前当代建筑关怀核心与时代主题是什么?Dark city如何与之产生连结?
问 论述上引用李欧塔:「一个作品之成为『现代的』,除非他首先是『后现代的』。后现代不是现代的终结,而是现代的『初始状态』。」可否谈谈Dark city与「现代性」的关联?回归「初始状态」为何是重要的?
答 现代性是我的研究兴趣,我花大半辈子思考怎样面对传统与现代的问题。我这一代是战后的婴儿潮,经历过战后的文化不安与民族主义热、美援,与钓鱼台事件,出国留学非常多,但对自己的国家与传统有些害怕与怀疑,对西方的传统则有很大的想象。从19世纪后半到民国建立,从维新运动到五四运动,我们的文化纠缠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至今仍厘不清楚。我们「追求」现代化,但没有经过主体的批判。
一般人认为后现代是现代的进步,后现代是个解构的时代,误解现代性有个时期(period),却不了解直到后现代之后,全世界才开始研究现代性。现代性研究将整个历史串起来,探讨西方文明在发展过程中,甚么样的因素促使它变迁、促使它进步、促使它自我批判,以及面对未来。当我们说「追求」现代,其实是反现代的,因为现代性不是目的论,而是个有连续性的「否定论」(antithesis)。启蒙之后的西方便是一个不断变迁、否定、再生的世界,现代性的概念简单地说就是不断否定过去,一如流行的概念其实就是要超越流行,而不是「追求」流行。
后现代建筑虽由英美首先宣扬开来,但却落入了古典主义、形式主义的窠臼。我在耶鲁大学的老师詹克斯(Charles Jencks)为首的美国建筑界,把后现代窄化为与先前现代运动不同的七种主题,其后欧陆的哲学家李欧塔(Jean François Lyotard)等人,认为英美操弄后现代的方式太肤浅,自1980年代开始深入讨论现代性。李欧塔认为现代性就是要先进入后现代的状态,后现代就是现代的初始状态,试图回归于零,重新思考现代的价值。他认为现代性在发展过程中衰败了,现代性变成一种古典主义、形式主义,这样的思路是有问题的,因此必须回到原点重新了解后现代是什么。
我们的展览跟李欧塔的观念有关。我们的文化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衰败了,我们的建筑变成了形式主义,变成房地产的洋化商品,盲目追随西方的流行形式。我们的文化过度西化,一味追随全球化,缺乏对于自我本体的思考,没有去想想「我是谁?」、「我的身体能够负荷多少?」。因此「台北101」变成一种意识型态的产物,与我们过去所批判的圆山饭店、忠烈祠等「宫殿式建筑」是一样的。我们应该回到「初始状态」,回到一个会思索的身体、有判断力的身体、有反抗力的身体,这就是现代性。
Dark city的提出,是要提醒大家在目前的处境中,休息一下,到黑暗里想一想,不要被吵杂的、多余的、多样形式的讯息扰乱,这是一个还原的动作。因为想要超越所有,就要回到最根本;而文化现代性正是一种否定与抗拒的主体思维能力。
问 但我们在21世纪的亚洲台湾,试图回到「初始状态」是有可能吗?
答 这是一个自觉的问题。每个时代的文化思维都需要稍微休息一下,想一想再前进,就像我们有时睡一觉,隔天醒来觉得一切美好。如果我们拼命去追西方,最后追不到,却变成西方的奴隶。但如果随时停顿一下,想一想,用不一样的玩法,也许一跳就超越西方了。我觉得文化的历程没有那么难,而是方向的问题,有时或许是文化自卑感作祟,其实每个文化都是独特的,都有不同的能力,应该朝长处发展。
问 Dark city在论述上以及展览呈现上,彰显台湾「在地性」的策略与实践为何?
答 Dark city是台湾文化对西方现代性的解构辩证,同时也取代了五四以来单向本土主义与民族形式的追求。五四以来,是「追求」西化,不是主体批判,要有批判西方的能力才可能超越西方。因此,Dark city论述主张「身体的空间感是建筑的初始状态」,也是都市空间的原型,摆脱视觉的困扰,在黑暗空间回到身体的感知与思维的原点,或许会有重新出发的可能。在目前全球化下,形式过于吵杂的时代中,黑暗、宁静、无言的空间自觉,无疑是一种最有效的批判。
问 黑夜既然是一种政治姿态,是否企图带来某种解构,或者找寻能量的出口?
答 20世纪初的现代运动,西方对现代性还不够了解,圣艾立亚(Antonio Saint'Elia)提出「机器都市」(machine city)、科比意(Le Corbusier)提出「阳光都市」的建筑哲学。但是到了1960年代已经改变,珍.雅各布(Jane Jacobs)的「新都市主义」,重新思考现代都市与机器都市的问题,提出「机器都市的死亡」,主张回到人性都市,这样的观念成为后现代的先驱。但经过45年之后,我们都还未对机器都市有所反省,仍一味盖摩天楼、开发大街廓的重划区。
台湾传统的城镇空间追求的是阴影而不是阳光,提供狭窄、弯曲,甚至加盖的街道,让行人能够舒适地悠游其中,但目前都市规画却是抽象化、以汽车为主,忽略行人,是缺乏人性的都市。我们所提出的黑暗论述是一个集体记忆的重建过程,从台湾传统聚落中我们发现了差异的都市观念,这是黑暗城市对阳光城市的挑战,也是人性都市对机器都市的吶喊。
问 「意义装置」的空间概念,可否多做一些解释?「前建筑」及其强调的身体空间、意义的游牧,对当代环境空间的思考与建筑实践的意义是什么?
答 我们主张以身体空间(bodily space)取代一般唯物论的建筑营造,这是一种主体性的思维,是建筑的初始状态,也是深入身体感觉的空间,得以解除外来流行风格与形式的束缚。我认为每个人都懂建筑,都有权力决定建筑,不是只有建筑师懂建筑,建筑的意义所在并不是建立在单纯的美学,也不是建立在使用功能,而是行动者与建筑之间不断生产的事件。建筑展览之目的在于沟通大众,生产新的社会文化意义。但是建筑具备着「不可移位性」与「不可复制性」的本质,不同于一般艺术作品,建筑无法离开建筑基地在美术馆展出,我认为在美术馆只能展建筑论述,因此建筑作品与美术馆之间需要媒介联系,处理二者之间意义的「再现」与「游牧」的问题。
我原本想把建筑展与都市里的好房子做定位,让观众在展场内使用定位导航手机,留话给建筑师,甚至可以批评作品。让观众经历抽象的空间经验,再回到都市真实建筑前与建筑对话,可惜这部分没有实践出来。
问 可否谈谈Dark city的原始的构想?创作过程中遭遇的困难与有趣的地方?
答 建筑理论与设计是平行的,可以有关系,也可以无关。这次作法是一个设计论述(design discourse),并非设计是理论的实践,而是相互生成。这次的作品只是代表我们这群人在台湾对Dark discourse的讨论结果,其实这个作品目前并未完成,我们希望在Prigioni展示场中产生进一步的对话,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空间理性对话。
建筑因为环境而存在,是有生命的,会存在也会消逝,建筑是抓不住的。相对于艺术品可搬移,可独立存在,建筑展只能跟环境对话,除了视觉,还有触觉、味觉、声音,是全方位的身体感受。这个设计概念在Prigioni很难呈现,因为Prigioni是个有大、小房间的宫殿,我们不希望让作品各据一个空间,而企图置入一种均质的空间秩序。当初计划的第一个草案,是用「点」的概念扩展到整个空间,让人在柱林里参观。后来发展成「线」的概念,用并行线形成空间。但Prigioni展场是古迹,除了地板之外,五个面都不能碰,要做到墙面独立还是有困难,于是又把线的草案改变,从垂直改成水平的平行隔板。每个建筑师需对平行版提出看法,各自对Dark city的隐喻做诠释与发挥,再相互对话。我们将光线全部遮掉,用人工营造戏剧性的光线,把整个场所整合起来,灯光技术性的部分很幸运找到林克华来处理。
答 在全球化下,人人都需有独立面对时代思潮的能力,我们企图取代二元论的进步或落伍的文化观,而去思索真实人的身体空间。现代性有一个概念,「双面性」(Janus),这个观念来自罗马文化所崇拜的「时间之神」——Janus,也是钱币上可以看到的双头人。Janus在罗马城外掌管时间,以及每年、每季的第一天,每天的第一个小时。罗马人把Janus的图像放在门上当门神,让时间与空间产生关联,成为一种里、外空间的转换。「双面性」意味着任何事情都考虑双面,是一种「A」与「-A」否定与辨证的关系。在这里黑暗论述里讲「光的缺席,影的出发」,是黑暗与白天并存的思考方式,就是一种「双面性」的辩证。
我把这样观念再延伸为如洋葱般的同心圆,因为人是一个历史的存在,我们既有内部的自我与记忆,也面对外部的世界,由内而外形成多层次的关系。而当上一刻变成下一刻,同心圆又从A演变到B、到C,因此我强调人的变异性,将人定位为一个「流体人」,拥有「液态人性」。承认时间、空间与人的生物性改变,才是一个真实的人。双面人、流体人、液态人性,就是要抗拒不变,回到初始状态,成为有主体中心,会独立思索、判断的「启蒙人」,面对每个时代丢出的问题。
我们知道建筑空间是「悲剧性」的,因为建筑物不变,但人会改变,所以人住进去会不适应、感到痛苦。建筑物盖好后便立即面临衰败,等着人来更动它,如19世纪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所言,「艺术品在完成之时便面临死亡」,建筑艺术价值的存在,在于它完成的过程,而非完成之后。
问 所以回到「前建筑」是讨论建筑的最好状态?
答 我认为应该每个人都有对建筑的想法,而非藉由他人、建筑师来谈论。建筑是最真实的,就在每个人身体感知上。例如在一个空间会流汗、不舒服,就是设计得不够好,而我们为什么要蒙蔽自己的感觉,去问形式流不流行?黑暗论述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回到身体的空间。我把建筑定位在「身体的空间」,你自己身体可以判断、有感觉的,不是只有眼睛,而是包括味觉、触觉、嗅觉的整体感觉。建筑不应只是「视觉艺术」(visual art),应该回到「身体艺术」(bodily art),但我们的当代建筑师却在玩造型,窄化了建筑。
问 您对这次双年展大主题「房屋之外的建筑」(Out There: Architecture Beyond Building)的看法为何?Dark city与大会主题似乎有些呼应。
答 我们是先从文化的角度思考台湾建筑如何呈现在国际上,我们的主题先于大会公告的主题,后来看到之后也觉得可以配合。今年主题是超越房屋的建筑,议题模糊,就像一般什么都可接受的万国博览会,理论深度不足,并没有提出一个清楚的议题。我理解在国际大展要提出一个大家都可以响应的议题并不简单,但这可以看出大会总策展人的功力。我们的作品或许仍未成熟,但是Dark discourse思维相信已经碰触了大会主题,希望国际媒体对我们有兴趣,让台湾空间文化发声吶喊。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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