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技术师范学院莫小新老师，在06年9月的一天，实行裸体教学——脱光衣服上台讲课。这个事件报导时，我正在国内，重庆。我很少看电视，偶然打开电视，就看到这个报导，巧不巧?

　　看到了，我第一个直觉的反应是：哇，大胆!第二个反应是：哎，何必……这都是在几秒钟之内的“一闪念”，整个事情就过去了，了无痕迹。

　　跟着，两、三个月也过去了。最近突然有人从电邮传文章来，才知道，这事件余音绕梁，三月不绝。才知道脱光衣服上课是要把事情提高到：“裸体教学应该是一个全民享有的教育权力。也应该是中国教育应当纳入正常教学体系的一项教育内容。……正是在艺术教育领域中，探讨于人体写生教学中进行人体文化认知和人性意识教育的可能性。……除了达到以上提到的教育教学目的外，试图实现的教学目的还有：让学生在教师与模特并排展示的人体组合中，领悟和认知人体在社会学上的等同意义，从而深刻理解人性与人权的等同意义。”(见莫小新博客)同时还(惊奇地)知道，脱光衣服上课还是一项“国家项目”的组成部份--“是九月十三至于九月十五日‘人体艺术与人性文化综合研究’2005国家年度课题组举办的三地(北京、重庆、常州)专家学术研讨会的研讨内容之一”。(出处同上)

　　显然，事情的内涵升级了，(其实原来就有那个“级别”在，是我不知道而已。)既然不是一个“偶发”事件，而是一个文化大事件(怎么不大，“国家项目”组成部份呢)，忍不住也来说上点想法。

　　先说裸体的公开化。

　　我是学美术出身的，对于能否接受裸体这件事情，有切身体会。开始，我自然是个大俗人，对于裸体和普罗大众一般，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可是因为学画画，“不得以”地开始有接触了。先要说清楚，我学美术在70年代初，“在野”学了4、5年之多，然后才搭乘上1977年“恢复高考”的车，进入大学院校美术系。在此之前，即使常年学画，社会上也见不到任何只纸片字的裸体画稿。直至入学，始看到俄罗斯素描画册之类，裸体从此进入视野。不敢相瞒，第一次看时，耳热心跳，同时偷窥左右，唯恐被人捉见--这是第一步：自己偷偷看。

　　后来，在素描课上，老师因为要纠正我们的作业，就翻开俄罗斯素描画册来给我们做样本，说，“瞧，你看人家这腿画得……多么有立体感，应该这样，这样。”我还记得，那个素描老师叫闵书骞，长得容长脸儿，细皮净肉，一派江南书生儒士的风格，我心中大惊，这样温雅稳重的老师居然公开把裸体翻开来给人看，而且男女同堂!天哪，天哪!但是，我可以窘，却不能逃，因为是在上课，我只能咬牙熬着。然而，只要“熬”这么三两次，成了，你就“出师”了。这是第二步：可以公开地看裸体画了。

　　再后来，事情就更容易了，因为系里开始请男女裸体模特儿来，我们天天面对，直看得无知无觉，看裸体跟看罐头、水果那些静物一般无二。就连女模特儿都被练出来了。记得女模特初来时，当众退衣，便臊得藏头缩尾，羞惭到我们都要替她难过，因此我们不强她做不愿意的姿势，常常只能画她一个后背，或者一个低头含胸的姿势。一两年后，就不同了，女模特儿当我们男女学生脱衣服，挺直身体，从容退去，不仅不羞惭，反而很骄傲，因为她很欣赏自己的身体--她年轻的身体长得的确不错，于是她象献宝一样，面对我们大家慢慢地把它呈现出来，情情愿愿，高高兴兴。到了这时候，她和我们一样已经丝毫都没有问题了。这是第三步：心如止水。

　　总结下来就是，自己接受裸体的公开化有三个境界：一是心动，二是强自己不要心动，三是，心不为所动。如此而已。

　　我想，任何人接受裸体，同样要经过这样三个境界吧。

　　可是呢，我们全国有多少人会接受专业的美术训练?这个比例有人统计过吗?因此，

　　“裸体教学应该是一个全民享有的教育权力。也应该是中国教育应当纳入正常教学体系的一项教育内容”，做得到吗?

　　好有一比，医学院的学生都得学解剖尸体。于是有学医的人提倡说“尸体解剖是一个全民享有的教育权力。也应该是中国教育应当纳入正常教学体系的一项教育内容。”做得到吗?

　　每一门专业学习，自有它的专业要求，如果每一项专业要求都要让它“全民化”，哈，那可真热闹死了!

　　中国人好像很善于全民化，过去大炼钢铁全民化，抓阶级敌人全民化自不必说了。如今，开发房产、炒股、办综合性大学、每个城市都来建上一个大学城几乎都呈全民化趋势……不过，这个扯远了，还回过头来说说裸体教育。

　　能欣赏裸体，并主张施之于教育，倒也事出有因。那是因为裸体的审美化是和西方文明鼎盛联系着的，这个也没有错。瞧，他们西方人在没能欣赏裸体之前，社会整个处于黑暗的中世纪，一旦把裸体引进艺术，好了，人类文明进步的曙光乍现，文艺开始轰轰烈烈地复兴。在这样的情势下，否定人，否定人体美，就是倒退，退回野蛮，这显然要不得!

　　因此要发展文明，就要会接受欣赏裸体，裸体教育越是推广，文明越是延伸，是不是?(不过，这里稍稍提醒大家，这是个西方式思路，咱们中国文明一路发展到盛唐，一向不曾提倡过大家来欣赏裸体，咦，文明居然也会繁盛，怎么弄的?)

　　我不作判断，单愿意来说一件事：

　　我在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秦宣夫教授，是当年少数留法的教授之一，告诉我们一件佚事。他在巴黎学画时，有一次从画室出来，手上拿着一幅画完的女裸体，穿街过市回家。他拿的时候，画面朝外，巴黎的一个警察把他拦下来，只对他说了三个字：“翻过去，翻过去!”于是，他只好乖乖地把画翻转过来--让画面朝着自己身体，回家。

　　怎么会有这种事?那可是巴黎啊，全世界公认的最具有文化教养，最能欣赏裸体美的地方。然而，巴黎可以有上百个博物馆，展示上千张人体画，可是，当画家拿着张裸体画穿街过市时，警察却认为还是翻过来拿着的好。是这个警察野蛮不懂得欣赏高级艺术?还是这个警察文明懂得尊重社会习惯，这个结论留给读者自己去下罢。

　　再说裸体教育的社会学意义：

　　“让学生在教师与模特并排展示的人体组合中，领悟和认知人体在社会学上的等同意义，从而深刻理解人性与人权的等同意义。”

　　听上去，这还是个挺深刻的理论问题呢。

　　我不是个善长玩理论的人。要我用理论去弄清楚这样的关系，一来挺费事，二来，即使费事做了，读者又未必肯费心去读，不如还是来说事--有时候，不，常常是，事例比理论好懂得多。

　　有一次，旅美行为艺术家张洹把他的行为艺术录像带借给我看，他从纽约特别寄来，我就很重视，要跟朋友们资源分享，便扬铃打鼓地四处散布：我这里有前卫艺术录像带，大家来看。四周的朋友就很高兴，相约要凑出时间来一起看，可是其中有一个朋友，问她星期一，有事，星期二，有事，星期三，有事，星期四、星期五还有事…就因为她，这个约会死活约不成。后来有个知情者告诉我，你别约她来了，她实际是无法跟大家一起看裸体，借口推脱而已。因为张洹录像带中的行为作品，“我的美国”，“我的澳大利亚”其中全是裸体。

　　我可真够笨的!这个笨来自“以己度人”。我还以为人人都跟我一样能接受裸体呢，我竟忘了，天底下不是人人都如我硬碰硬经过裸体教育“三境界”的。

　　那么，这个不肯接受裸体公开化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就事论事说，显然在裸体艺术(或者说裸体文化)上她太没“教养”，真是比我差多了去了。(我为此窃喜不已--人多喜欢看见别人不如己啊。现在当我再看到有人把裸体上升到“领悟和认知人体在社会学上的等同意义，从而深刻理解人性与人权的等同意义”时，我简直大喜过望!)

　　不过，自己以为高人一等是一回事，现实中又是另一回事。

　　就是这个朋友，有一次我和她约好一起去商贸中心买东西，因为正赶上节前大减价，我磨拳擦掌要去大捞一把。可是，我却在家里临时被两个工人耽搁住了。他们是搬一件家具来，并替我装上。原说上午来，可是他们却拖到下午才来，两个人老牛破车般地东摸西摸，做得很慢。我很着急，也很生气，在美国，不能如期如约是很不像话的商业行为，何况耽搁了我的抢购。我就气狠狠地看着他们做，也不跟他们说话，(要说话只怕说不出好话来。)这个朋友过来接我，一并也被耽搁住了。她也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等着，还抓空儿递给工人两瓶矿泉水。

　　我这位朋友的为人一向如此，忍让谦和，温润如玉。这可奇了，她连裸体教育都没有接受过，而且对此还是严重排斥的人，怎么能够“深刻理解人性与人权的等同意义”?

　　明眼人大概能看得出，高尚的裸体教育好像并没有必然地帮我培养起更能懂得尊重人权与人性。

　　实际的情况大概是，能平静地欣赏人体算得是一种额外的教养，甚至--如果你愿意往高里说--是一种高尚的审美境界吧，可是它不见得就能在人的内心中培养出尊重人的美德来。尊重人性人权，肯定有许多其他途经，肯定有许多比裸体教育更有效的途经。

　　我还有个朋友，见人笑口常开，又热心助人，是个受人欢迎的人。可惜美中不足，她有个很不合群的习惯：绝对不能接受葱蒜。我们请客时，有她在，荤素一律免葱蒜。她这个习惯讨厌吧?讨厌!她的口味狭隘吧?狭隘!可是我们大家依然还是喜欢跟她做朋友，因为我们都知道，她不肯吃葱蒜，实在算得小节，她的喜乐，助人，仁爱才是她为人之本。

　　中国之大，道德伦理，文明建设的需要如此迫切，我们是该从脱光衣服登台上课下手呢?还是该从别的途经下手?请各位方家都来出出主意看。

　　最后再多一句嘴，把裸体艺术的文明水准提得那么高，是不是太有些儿拿艺术当回事了，艺术高得过生活去吗?艺术家高得过普通人去吗?

　　小心，不见得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