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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板:为城市造象的感慨

2009-08-24 15:56:23 阮义忠

  1.原本是全心全意的憧憬

  在宜兰家乡的童年岁月,“台北”由一个抽象的地名变成我幼弱心灵上的憧憬,是起因于隔壁邻居的一位同伴--铁鲁。

  铁鲁大我四、五岁,小学毕业之后就到台北闯荡。几年不见,他的穿着打扮,甚至连气质都大大变了,再也不像我所熟悉的庄脚囝仔的模样,说起话来连宜兰腔都听不出来了。

  “台北真厉害”,那时我有着十分强烈的感受,觉得它可以把一个人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使一个本来土里土气的穷人家小孩,到那里打滚一番,就能像镀金般的脱胎换骨的变成有见识的时髦人。

  逢年过节,我们总是会看到铁鲁体面的回老家打个转,那股衣锦荣归的喜气,总会在街坊间迅速的弥散开来,把乡下子弟们对台北的向往之情,火辣辣的点燃了起来。

  “铁鲁”不是本名,那是日本名字(テル)的发音。当时受过“皇民教育”的人家,总喜欢替自己的孩子取个东洋名字,好像深深怀念着殖民地时期的生活。由于大家都习惯以日本名姓称呼他,我反倒一直不知道铁鲁的真实姓名了。

  铁鲁有点刻意在模仿着石原裕次郎,讲话时嘴巴里像含着丸子般的语气、双手经常去掠一掠擦满发油的飞机头的小动作……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很喜欢穿米色风衣、打着一条白围巾。天气热时,这种装扮也就显得格外突兀,真像煞刚从电影银幕上走出来的模样。而在那个年头,镇里唯一的小戏院,成天都在放映日本电影,铁鲁使镇上的很多孩子,把对石原裕次郎的崇拜心理,全转移到他身上了。

  有一度,我是很急切的盼望着年节的到来,因为那是铁鲁出现的时刻。多年来,我收集了他每次回来所留下来的许许多多垃圾--口香糖纸条、日本烟盒、歌厅的票根、电影说明书、餐厅火柴盒……这些东西像是一片片七巧板,足够我拼成一幕幕想像中的台北图像,我期待着铁鲁带回来更多块拼图,好让我越来越炙的憧憬,能得到望梅止渴的慰藉。

  然而,等到铁鲁全家人都迁到台北之后,我的拼图游戏也终止了。那时,我正好从小学毕业进了初中。童子军帽一戴、皮腰带一扎、黑球鞋一穿,一时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的长大了。

  第二年的暑假,我终于来到台北,那是一时糊涂所决定的离家出走,我为自己的前途所做的第一个抉择,竟然是--放弃念书、背弃家人、离弃故乡,投入这个梦寐已久的城市,我觉得这是我可以成为铁鲁的唯一途径。

  然而,这次的大胆出走,仅仅维持了三天,因为我在台北的职业介绍所被骗了,身上的所有钱都缴了介绍费之后,依旧没有工作。

  就在失神落魄的于台北街头流浪时,我被一辆摩托车由身后撞个正着,整个人连翻带滚的被抛至十字路口的另一头。

  摩托车停也不停的加速油门溜了。全身疼痛的我,已经一天未曾进食,一时没有半点力量支撑自己,而摊在马路上。

  现场的一位中年妇人将我扶起,她知道我是乡下来的,问我在台北有没有亲戚?我掏出口袋里的一张纸条,上面抄有铁鲁的地址。

  好心妇女拦了一辆拉客三轮车(那时台北还没有计程车),把纸条连同车资交给了车夫,送我上路。

  记得三轮车由中华路拐进和平西路之后,就在小巷弄里穿梭,绕着绕着,两旁的房子越来越破旧,最后是黑漆漆、歪歪斜斜挤成一堆的违章建筑。这幕景象,和我三天来所见的高楼大厦、霓虹灯闪烁的繁华市容截然不同。

  我十分吃惊:没想到台北市里,竟也有比乡下最穷人家的瓦屋,还要破烂的住所。

  三轮车停在一家用木箱板材钉成的矮房前,车夫回过头说:到了,你要找的地方就是这一家。我心里发慌:完了,完了。一定是抄错地址,这下子回家已无望。

  铁鲁真的住在里头,他打着赤膊穿条短裤,邋邋遢遢的出现在我眼前。他脸上的表情,比我还要吃惊,仿佛是真相被揭穿了一般。

  小小的房间里,挤着床榻、厨具和一张小饭桌。一家五口全窝在这间既是卧房又是客厅、厨房的斗室。两架双层睡铺之间只用垂挂的印花布帘隔开,我看到铁鲁的那件米色风衣挂在墙上的月历旁。

  刹那之间,我对台北的多年梦想,整个粉碎无余。

  2.如今为脏乱假的都市丛林

  自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我在台北谋生的日子,已经快超过在故乡成长的岁月。而打从我开始拿起相机,这个每天生活其中的城市,自自然然的就成为我经常拍摄的对象。十五年来,我替它所留下来的影像,远远要超过为其他地方所做的记录。

  尽管从观景窗中不时的摄取台北的各种变貌,但是这个城市经常以令人想像不到的姿态,耸立在你面前。每隔个一阵子,它就会让人冷不防的吃个大惊,仿佛被作弄了一般。

  台北变得太快太花枝招展了,以至于我的相机往往只能捕捉到它那正在变魔术般的花招,而无法找出幻象的漏洞,一窥它真实的面目。

  当年初抵台北时,仁爱路只通到四段头,沿路的平房现在都成了林立的大厦,而东区依旧是绿畴一片呢。现在的八德路,彼时还叫中正路,并且由于忌讳的缘故而不予分段。找起地址费事无比,当时的敦化南北路只有一两幢不高的楼房,要到内湖一趟还得翻山越岭,在阡陌田埂间绕行呢……

  才十年来的工夫,台北变成一个又脏、又乱、又假的都市丛林。它的空气之脏、交通之乱、建筑景观之假,正是一个都市发展脱轨脱序而失控的最佳例子,以至于使每一位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想从街上逃掉。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咖啡馆、电影院、MTV、弹子房、酒吧、百货公司……这些消费场所里,暂时麻痹自己、消耗时间、忘掉今日。

  长久以来,台北病了,台北市民也病了。每天在街上看到的人仿佛不属于这个城市似的,大家都在逃,从这个避难窝逃到另一个避难窝,我们对自己的城市一天比一天憎恨,对别人也越来越不开心。每一个人都从城市中感到挫败受伤,自顾疗伤都来不及了,哪顾得了别人?因此人与人之间也越来越疏离,每一个人的心也越来越冷漠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拍出台北生病的样子,替它的病态找出症结。而这种症状是在它的骨子里,并不在它的外表上,就像是一个生病的人,他的器官已经溃烂了,但它还是可以打扮得令人看不出病容。

  台北就是被包装得太好了,被一幢又一幢越盖越气派的企业大厦、一间比一间豪华的百货公司、餐厅……各种商业投资包装得越来越繁华,越有朝气的模样,使人误认为它很健康。

  啊!我的相机经常只拍得到它的包装,而掀不开它的假象,拍不到它的日日坏破的骨子里。

  3.虚幻或真实都是一则谣言

  政治、经济这两大因素已彻底的变成主控台湾局面的舵盘,尤其是解严之后,各种禁忌一下子都从四十年的长期约制下松懈开来。群众意识整个觉醒,自力救济活动此起彼落,人民与政府产生新的摩擦,我们要学习新的相处之道,建立新的关系。台湾的人民与政府正朝向一个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全新局面迈进。

  在这种情势下,台湾的经济运作方式,比以前更加凶猛。多年来靠牺牲农业来养肥的各种工业,已经变成庞大的企业网,用它的广告策略、行销体系来支配着所有人民的生活方式,每一个人都变成经济王国的子民变成了消费动物。这是新时代的一个没有国号、看不见的、没有疆界的新国度,钞票就是护照。

  而台北,就是这新国度的首府。它的人口、财富都是从每一个农村中一滴滴的吸吮来的。越来越膨胀,而农村则越来越贫血、萎缩。台北,正是台湾现代化、国际化的一个样本,它是我们未来处境的最佳写照。

  然而,有谁觉得现在的台北是美好的,有多少人会觉得“台北的明天会更好”,有多少人爱这个城市,有多少人在这片现代丛林中,看到希望之光?台北的外表所告诉我们的--繁华、朝气、健康,都只不过是谣言罢了。

  最近,我在整理十多年来所拍摄的台北照片时,觉得自己为这座城市造像的工作,竟有点像当年一般,靠着铁鲁给我的洋烟纸、火柴盒、电影票根……在拼着一幕虚幻的台北图。

  虚幻的台北和真实的台北都是一则谣言。而我,和数不清的外来子弟一样,终于彻底的成为另一个铁鲁,迷失在这个都市里,靠着谣言判断着未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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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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