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义忠:失落的铁轨·失色的梦
2009-08-24 15:59:32 阮义忠
出轨的夜晚
在一心巴望快点长大的那个渐渐知羞识愁的年纪里,火车对我来说是个梦想的开关。一听到远远传来的辗轨声、汽笛声,我就开始做梦了。
宜兰县的头城镇,从我懂事到初中的阶段,是一个长年处于沉睡状况的庄脚所在。号称是镇,也未免太不具一个镇起码该有的气候了。
那时,滨海公路是没的,北宜公路则是条每个礼拜都会有车子坠崖的夺魂路。对外交通当然以火车最为称便。而那条切在兰阳平原上的双轨,自小就是我憧憬外面大千世界的触媒。
白天,贯穿镇中心的开兰路上,人没几个,狗没几头。日日月月碰到的面孔,还是那几张,还是一样的肃穆。一切静悄悄的令人窒息。那时,从月台方向传过来的火车声,才会提醒我:这个镇没有被外人遗忘了。
夜仿佛是特别早到这个闭关自守的小镇,每个礼拜六晚上才会出现一回的卖药郎中摊子,顶多能把魔术及功夫把戏耍到八点,然后尽管这些汗流浃背、声嘶力竭的江湖汉子,再怎么使出压轴噱头,也吆喝不回一下子纷纷散去的镇民。大家都不吭气的分道扬镳回家就寝。仿佛多留片刻,就会被视为浪荡了。
这时,天上的星光,也像没充足电似的,渐渐黯淡,空气也如同极速冷冻般的僵冻了,这个镇的大部分乡亲都结结实实的入眠了。
这绝对算不上道地的夜吧,但狗已经吠了,猫也频频叫春,我家后头几户邻居的公鸡经常乱啼晨。头城镇人家太早上床的作息,如同搅乱了日夜的正常运行,一些平凡至极的事,一一反常出轨。
而我,几乎天天在这个不是半夜的半夜时分,睁眼侧卧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等待由宜兰往台北的末班慢车,听着它进入月台,听着它驶出这个令人闷得发慌的无趣的小镇。
事实上,火车月台离我家有五、六分钟的步程。但是在沉睡的镇上,一切细微的声源,都如同经过好喇叭的扩大一样,传真又摄神。
咯咯!咯咯!咯咯!那由远而近,由弱而强的辗轨声终于传来了,起山风而顺向时,简直令人误以为这一列火车就从门前驶过。
“把我载走吧!将我带到这班车就要去的终站台北吧,让我离开这种连鬼都不愿意待的地方吧!”每夜,我的心都随着辗轨的节奏而跳着、想着,然后,随着寂静的重临,而怨怨入眠。
在那时,我不但没搭过火车,同时,也未曾走出过镇外。
破碎的火车梦
很快的,我终于有了第一次搭火车的经验,然而,非但没有如愿以偿的满足感,反倒像沉沦与噩梦中的惊惧及绝望。
初二下学期,我被退学了。我选择了离家出走来躲避立即会降临的羞辱及处罚。
当我在天还未亮摸黑溜出门赶到月台时,我的手脚发软,百感交集。这一去,是不是和亲人永别了?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头一阵阵的绞痛。
火车头的探射灯,老远就打亮过来,刺眼的光,令我一时目盲,那熟悉不过的辗轨声,竟然像失音了一般,传不进我的耳膜。我的脑际只是响着一大堆问号:我要怎么度过今天,挨过明天?我的前途会是怎样?我的火车之梦太快兑现了,我毫无准备,我不知如何应付。在泪水开始滴落在两颊时,我攀住握把,踩上板阶,进入车厢,无声的饮泣。
车子才出月台,海边的天际就露出晨曦。途经外澳、梗枋、双溪、石城这几个小站,视野豁然开朗,我经常远视遐思的龟山岛,耸立在汪汪的太平洋海上,随着火车弯来弯去的行驶角度看去,它竟仿佛会动般的在大海中逐渐转身,最后乌龟头和乌龟尾巴竟和原先的位置完全倒向。那时,我知道自己已真正的离开了故乡。
接着火车进入一连串的山洞隧道,一下子陷入完全的漆黑中,一下子又光明乍现,煤烟直往车内灌进来,车厢内的乘客咳嗽连连。我竟然晕车起来,并隐隐欲呕。这时才明白原来对火车浪漫的幻想和实际情形是天差地别。
我的梦就在那时片片破碎。而以后再也没有于半夜里倾听辗轨声的欲念了。
那一幕离家出走记只维持三天。因为第一天就在台北候火车的职业介绍所,被骗走了身上仅有的一、两百元。第二天在植物园附近的南海路被一辆急驶的摩托车差点撞死,而被一位好心妇人雇了三轮车载到原是乡亲而迁居台北不久的一户友人家中。
借了回头城的火车票钱,我又搭了已经没有半点梦的痕迹的脏火车,厚颜至极的赖回家里。爸爸的一顿狠打,硬是忍了一个礼拜,看我再也无胆二度出走之后,才噼里啪啦的落在我那营养不良,细弱多骨的身躯上。那时,我觉得自己的童年是永远过去了。
成长的烙印
辍学在家的我,干了半年木匠学徒,原以为我的一辈子就以继承父业为终。没想到,在外地工作多年的六叔在突然返乡时,发现我骑在木马椅上刨着宽窄不一的木材,硬是将我揪了下来,送我到他任职的冬山乡,运用关系让我插班到冬山初中,重读初二。
于是,我不但重当学生,而且是一个每天都要花三个钟头坐火车的通学生。火车就此成为我年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我永远无法忘怀那段时光。在火车里所见所闻所思的种种,比我在书本上的所得,要丰富多样而重要太多了。
自小处在大家族的环境中,叔伯、妯娌、姨舅、众堂兄弟、各表姊妹之间的相处方式,就是我们唯一的人际关系。生活在这种家庭及这个所有人都彼此相识的小镇里,仿佛我们从来就不必去学习与人接近,与人沟通的方法。因此久而久之,我们个个之间竟都像有道无形的墙阻挡着,虽是认识,却没有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机会。
而通学生活,每天在火车上的三个时辰,在全然陌生的冬山乡里,没有人知道我是哪家小孩……这一切都使我有如重生般的大大解脱了。我是一个完完全全自由的阮义忠,而不只是“木匠顺仔的第三个查甫囝仔”。
在通车的班次上,我是最远程的学生。兰阳女中、宜兰高中的学生下车之后,又换上罗东中学、苏澳水产学校的通学生。这种比别人早上车,比别人晚下车的情形,竟使我在各校通学生的心目中,拥有一种特殊地位的假象。仿佛,搭火车的时间多寡,也成了英雄排行榜的计分标准。
而那些以火车通勤的公务员,或一般乘客,这些进出车厢的各色人物,更是大大增加我的阅人经验。我就是在那时,培养出东看西瞧身边事物的兴趣。车厢实在是个人生小舞台,出将入相的演着五花八门的短剧。人人是观众,而人人又是演员,彼此看戏。
印象最深刻的要数各种逃票伎俩了。在当时,车资在生活所需中的比例算是很高的,因此逃票风气很盛。大家抱着能躲过一回,半天饭钱就能省下来的心理。每个人都在告诉自己:这是在赚辛苦钱,而不是做贼。没有人当逃票是件丢脸的事。
每天到外镇做小买卖的菜贩们,早就十分团结的拒绝买票了,经年累月的搭霸王车。
识相的查票员,往往不走到他们聚集的最末一节车厢。而新调来的查票员,起初还破口大骂他们,后来在差一点被扔下火车之后,就再也不敢去惹他们了。其他时候查票员可神气活现极了!他们有无上权威,令口袋没票的乘客,四处遁走。天天都有无比精彩的捉迷藏轮番上演。
当查票员从前面车厢出现时,原来坐得好好的乘客,此起彼落的站了起来,往后头车厢挪去,边走边退的直到下一站停车时,就一窝蜂纷纷下车,然后又从月台上走到前面已检查过的车厢里。这是闹剧。
还有男女通学生之间言情戏。想来,实在有够缺德。因为整整两年之间,不知为何缘故,通学生之间专门流行假情书的恶作剧。
天天挤在小小车厢里,难免会传出哪一个学校的男生爱哪一个学校的女生这一类似是而非之事。
于是,有一天,某人托某人给某人递上一封情书,而某人又托某人给某人回了封信……最后某人才发现她收到的信根本是集体创作的假饵,而她情窦初开的句句心坎话,却一一被红笔勾了出来,贴在火车时刻表上……
单恋的囚犯
在那一段很容易陷入假恋爱情境中的日子里,我也不例外的十足初尝想爱而又不敢表白的苦楚。
我曾经写过情书,却始终不敢递出手,就这么和一位兰阳女中的同龄学生,每天眉来眼去的,不近不远的对望了整整两年。
那时,天天在等火车出轨的意外事件会突然发生,好让我以英雄救美的行动,来代替文思极差的白纸黑字。然而,两年,火车始终没有半点差错。
另一则假恋爱,则发生在罗东往太平山的这条稀罕的森林火车支线上。
这条支线废弃了近二十年了吧,恐怕外地人根本不知道它曾存在过,所以就更别提它的消失了。
在当时,没有人会惋惜任何老旧事物被时代淘汰这等理所当然的事,那像近年来的淡水线、朴子线、集集线、瑞滨线等火车停驶时所造成的举国轰动。这些已经没有了的火车我都搭乘过。但只有太平山的森林火车会在事隔多年之后的梦境中浮现。
这条支线,是太平山林产的主要运输干道;同时也是散居在太平山附近的泰雅族原住民的对外交通工具。我们每天下学返家的班车,都会在罗东停上半个钟头等候南下车班会车。而我总是格外注意站在对面月台等车上山的泰雅族女子。
和这些出奇美丽的泰雅少女相比,我们公认的众校校花们,简直都成了阿花阿珠了。
幻想力太过丰富的我们这些奶臭未干的小子,个个都坠入了爱慕的陷阱中。
每天总会巴望着,那个扎马尾的或那个长发披肩的,或那个清汤挂面却挂的至纯而至美的不知名女孩,今天会不会出现呢。
日子一久,很多人不再有兴致隔着月台干瞪眼,而就日渐不时兴了。而我却越陷越深的,以为单恋是世界上最纯洁而伟大的付出。
我曾在礼拜天与假日时,专程搭过几趟森林火车。单恋太深的人是羞于与人近身的。每回,我都觉得自己的秘密被小小车厢里的所有乘客一眼看穿,头也就只敢摆向窗外,什么美女也没正眼瞧上半眼。
那种羞怯与自我孤立,一回比一回的加压在我的心头。最后令我觉得自己是被监禁在车厢里的无期徒刑之爱情囚犯。
幸好,那是我最热爱绘画的一段光阴,心理的苦闷、郁结都一一用笔发泄了出来,我画了成百上千的速写,我把自己的单恋画成了所有泰雅女子对我的相思及回报。我熬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失落与失色
高中毕业到台北文化界打拼之后,火车在我生活中的份量,一日日的褪失。慢车、平快车是越来越没人坐了,代之的是对号车、特快号、莒光号、自强号等等各式电联车,越来越舒适,也越来越没有人生舞台缩影的气氛了。
整整有八年之久,由于我先后任职的两家杂志社,每个月都会派我到全省各地去出差摄影。我是足足把台湾岛上的所有火车都坐遍了。甚至连已经停驶多年的古老火车机头,都会因采访所需,特别为我发动,从阿里山的保养场开出来,在月眉支线上绕那么几圈,或是在停止的开采的太平山林场上,用碰碰车跑那么数回。
然而,这一切新的火车旅程都无法替代中学时代的通车经验,所烙在我成长生涯中的印记。
这几年自己有车之后,更是难得进火车站。我的儿子也十二岁了,竟然反倒在国外坐过火车,而在台湾没搭乘过。
没坐过火车的人一代比一代多,没做过火车梦的人当然更多。记得,我刚到台北时,一位同事告诉我一句话,让我极度震惊。
他说:“我这辈子还没搭过火车呢。”
那时,我竟以此而瞧他不顺眼。仿佛没有火车经验的人,是不懂情是何物般的庸俗。
而我,也开始庸俗了!因为火车在我生活中已渐渐失落:我的火车梦嘛,也开始失色。
(责任编辑: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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