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视觉相面师
2010-08-07 13:31:22 廖伟棠
自从去年初出版荒木经惟《写真的话》以来,台湾一口气出版了三本荒木经惟的图文书和四本森山大道的文集,这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出版的小热潮。热潮的成因,也许是因为数码摄影的全面泛滥,反而导致文艺青年的逆反心态—我们要拍摄更有思想、更具有实验性的照片,于是荒木和森山理所当然地成为风格化的选择。而且相较于荒木经惟的疯狂和热辣,森山大道的低调和“Cool”更为贴合大多数“小资”文艺青年的口味—他们感觉到了荒木在摄影内容上的挑衅性,却还没有意识到森山的挑衅也许更为彻底,他的摄影观直指我们习惯的摄影美学本身。LOMO摄影一代只注意到森山的随意性和风格化,但尚未领略到他在“浪游”之外,对摄影本质、记忆本质的追问—这新出版的四本文集证明了我之前仅凭他的照片作出的推想,森山是一个反刍自我的思想者,正如他无意的自我隐喻:他是个“海参男”。
那么表面上口无遮拦、百毒不侵的“天才荒木”又如何?他的摄影和摄影论,乍看来是哗众取宠的,然而又常让你心有戚戚,欲超越其浮乱表象一探究竟。《荒木经惟的天才写真术》里面就提供了他的大量“金句”—和森山大道的喃喃内心独白、深度咀嚼不同,荒木的话充满禅宗狂僧式的棒喝,随时让人透过那些貌似黄色笑话的狂言获得顿悟。
正是荒木经惟,令我反思现在在国际艺术界流行的档案式肖像摄影的苍白和虚伪,我想这也是荒木获得更强烈的国民性认同的关键,其实也是日本当代摄影的重要意义,用简单的流行语一言概之:他的摄影很“有爱”。荒木如此评说他眼中“欧洲古典派的那些家伙”和表明自己的态度:“从前大家认为刻意断绝与对方的关系,或用客观的角度来观看才是摄影……然而我认为并非如此,反而该进一步把那关系往更浓厚的层次推过去,不是更好吗?与其阻断情感,倒不如往更深的方向延伸……”
一语中的,在荒木经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行走、在拍摄、在释放自己的欲望,给予另一些活生生的生命;而在现在大行其道的许多呆立人像“艺术摄影”中,人只是一个剩下了衣物和躯壳的研究对象,连人类学档案都不如,实际上和他们所不屑的时装摄影异曲同工。荒木笑言:“我这个人是走文学路线的。”文学是有血有肉,杜甫和福楼拜如是,即使后来的荒诞派和客观主义诗歌,亦是如此,就算最极端如阿伦-罗伯特·格里耶的新小说派,也有神秘和心痛处,绝对的客观冷静并不可能,因为创作者是人。在一次关于计算机写诗的论辩中,我说过:“我可以保证,即使在所有领域计算机都取代了人类,诗歌也不会被取代。因为诗歌,和人类的失败、悲剧和绝望有关,计算机绝对不懂这些。”同样的原因,荒木的摄影也不可能被那些计算机式摄影取代。
不过荒木也有“个见”,比如说他很不理解现在日本流行的清爽型女性摄影,他说:“女孩子拍的照片尤其没有章法,也不知该怎么形容,照片看起来轻飘飘的,大概是反映自己的感情吧。”的确现在日本许多青年摄影师和受其影响的亚洲青年摄影师都有这样的形式倾向:照片曝光轻微过度、使用清淡风格的负片、构图和被摄者都单纯干净、拍摄时机刻意地做到“随意”……这类摄影,看多了就是只剩下“轻飘飘”的感觉,和现在小资青年们流行的“小清新”音乐一样。但是如果用这话形容这种“女性清新风”的始作俑者川内伦子,则已经不太恰当。
川内伦子至今尚未引起华语地区较多的关注,可能就是因为其表面的“小”、“轻”和“女性化”,尤其现在大陆的视觉艺术美学依然为宏大叙事、雄性视角主导。但川内伦子摄影的“小”,是一沙一天堂的小,如她《AILA》摄影集中那破壳的鸡雏,小生命中意蕴悠长;她的“轻”,是举重若轻的轻,如她《Cui Cui》拍摄自己家族13年间的流变瞬间,生死丧娶,交错而行,感觉就像吉卜力动画《岁月的童话》中缓缓而过的时光,轻盈但是让人细细体味生命与亲情的微妙融和,影像中一瓢一碗,都珍而重之;女性化的优势更是无处不在,仅从摄影本体的角度说,女性对世界的泰然、柔然的态度,让摄影与生俱来的掠夺性大大减弱。有人把川内伦子的摄影喻为“疗愈系写真”,有一定道理。
人物摄影方面,西方倾向冷漠刻板,日本摄影却更有温度。前者虽然也是刻画冰冷的人际世界现状的万灵丹,但未免有犬儒之感;后者正当盛时,森山大道是冷中带电,荒木经惟是热力十足,川内伦子是慢慢渗透的温暖。如果要选择疗愈之方,看来川内是最适合的。但荒木又有怪招,他说:“对我而言呢,刻意地切断感情,或停止温柔的对待,也是表达情感的方式。”并自命为“私情主义”,他使用的方法就是强硬突兀的闪光灯,在拍摄到达高潮的突然闪亮打断。变化种种,三个人的温度于是弥盖了日本人性格的暧昧和矛盾性,成为了此时代的视觉相面师。
(责任编辑:郑宏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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