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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回到内心才是可靠的

2010-11-01 19:20:11 李国华、赵子龙

 

        访谈时间:2010年8月28日

  访谈地点:北京、重庆

  赵子龙(以下简称赵):“一根有质量的线条对我来说是一条可以向心灵深处通幽的曲径”,那么你的绘画线条的气质与你个体生命的气质有什么关系?

  王俊(以下简称王):线条成为我绘画的基本语言,很大部分原因是源于我对铜版画的学习,我喜欢铜版画沉静尊贵的古典气质。平常我习惯用细小的毛笔绘画,线条常常是纤细和脆弱的,曾经,我希望可以用极端脆弱的线条去呈现一种厚重的力量感,这种近乎悖论的关系是和我的生活体悟紧密相关,描绘的线条就象一根根敏感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也有些象脉动着的心电图,可以去触碰到自己内心的隐秘处。

  李国华(以下简称李):上文提到你希望用极端脆弱的线条去呈现一种厚重的力量感,这种近乎悖论的关系是和你对生活体悟相关,那么你对于生命的最大体悟是什么?

  王:生命的渡过是有重量的,充满各种无常的梦觉,有着太多的不确定,不必太执于一点,

  尽量以简单的心态去平衡得和失的关系,尽量对每一天保持好奇心吧。

  李:在你画面中出现的一些由曲线构成的具象图形,代表了什么?在你看来绘画的本质在于“观看的呈现”,能否进行阐述?

  王:由线条构成的形象就是如其所示吧,这些图像的选择并没有特别的指涉或隐喻,相反我是有意在绘画中模糊明确的图像意义。很多时候,我也在想绘画的本质是什么?或者说在今天绘画何为?如果去除附着在绘画表面上的那些诸如文学、社会学、宗教或历史的外衣,绘画只剩一个图像本身,只是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强化了绘画的叙事、载道或情感功能,给一个图像赋予了太多复杂的意义。绘画首先还是关乎视觉经验的一种活动,绘画不应该是社会学的插图或哲学的附庸,我更愿意将绘画视为一种纯观看的结晶,是一种捕捉“象”的行动,是观看一个“象”的迷踪所留下的证据。但在绘画中实际上是不能够完全捕捉住一个“象”的,它在时间的流里滑动和闪烁,瞬间清晰又瞬间扑朔迷离,是眼睛观看的物象也是心灵关照的世事。纯粹的观看更接近存在本身。其实这依然是一种陈词滥调,在整个现代艺术史上,“什么是绘画?”是一个持续至今被不断讨论的问题,从塞尚对一个物的凝视,从马格里特对图像错觉和歧义的处理开始就不断有人加入讨论的行列,也持续地给出不同的方案,问题的根还是在那儿,重要的是从什么角度和用什么方式讨论问题,新的语言方式产生于独立的观看视角,几十年来一直都有新的讨论方式出来体现作者思考的价值,反过来也促成问题自身的更新。我的绘画创作是从这个角度切入的。历史最本质的问题其实并没有大的改变,改变的是阐释方式和解题方式。我相信,绘画的历史其实也可看作一部视觉经验的流变史,题材和内容也许会随着世事而变幻、消逝,最终能留下来的还是艺术家个体对外部观看所提炼创造出的新绘画语言。

  李:除了绘画,你涉猎的领域还包括装置、摄影,这些作品是沿着一条怎样的脉络?在不同的阶段去掉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今天你看来所有艺术形式的共同之处是什么?

  王:我的创作一直在发展,虽然使用的媒介在变化,但作品内部持续的关注点和语法却是相互关联的。基本是在两条线索上交替进行着,从前几年对知识、阅读的质疑到目前绘画对观看本身的关注,这是一条向内的线索;另外一条比较倾向于对社会变化的反应,这种类型的作品比例小一些,两条线互相交错、跳跃着在进行。我愿意作品与作品之间保持一种弹性,作品的意义有时候是在这种弹性中相互注解和印证产生的。创作是一个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也是自己对外部做出的自然反应,行走的目光总是朝向黑暗的前方,留下跌跌撞撞的足迹,不同的足迹互为印证和参照,或许途中只是选择了不同的鞋子。现在我已很少用摄影作为创作的手段,因为我没有找到合适可靠的方法。我越来越认识到,尽量用自己可把控的方式去做作品,尽量自然一些,尽量诚实的去靠近自己的内心是最重要的。我迷恋手工和细节,我乐意将这种迷恋置于简洁和静默的氛围中,这在我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有体现。

  赵:你如何理解“感悟力”与“意志力”?它们的起点和终点是什么?

  王:我想这两点并不是矛盾的,“意志”和“感悟”应该是相互促进彼此生长,就象阴阳相生一样,在不停的相互转换。当米开朗基罗在绘制西斯廷的天顶画时,是什么因素促使他从开始的拒绝到果敢的接下这个艰巨的活儿,我想对神圣的感悟是增强他信心的关键,在漫长的绘制过程中顽强的意志也进一步的催化了他对上帝的感悟,才创造出这样惊人的不朽巨制。

  赵:时间是构成你作品表现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你如何看待时间与作品的关系?

  王:我的作品大多是在漫长的时间中完成,但缓慢的方式很难说时间本身就是我作品关注的要素,我关注的更多是倾向于行动与意图之间悖论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时间的流逝中彼此转换、生长的不确定更接近我对生活的理解,当试图通过作品去凝固时间的时候,其实自己就被时间所瓦解了。前几年我曾经用黑色颜料去涂写平时看过的杂志,最初做这个作品的时候是有一种明确的针对性和意图的,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漫长的涂书过程中,最初的意图逐渐被时间,被日常重复的动作稀释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因为,最初清晰的意图逐渐模糊以后(或逐渐忘却以后),做这件作品的真正意义却在呈现出来,更靠近一种存在的意味,有些象岩石里浸出的水滴,缓慢,透亮。这让涂书的行为有了一种自然而空无的力量。过程是漫不经心的轻,而被放逐的意义反而重了起来。这件作品让我对时间有了很深的体会,对我现在的绘画有着直接的影响,也在其他形式的作品中不断体现。

  李:怎么看待“虚无”与“真实”?以及它们在你绘画中的联系?

  王:我想,只有充盈的心灵才可以到达真正的虚无,虚无是一种境界,它不是简单的对世事的逃避,相反,却是对简单进取的超越,反而更靠近一种真正的实在。对“有无”的思虑,大抵源自对“真”的困惑,在悬置了意义的时间之流里,去靠近一种虚空,在我现在看来却是一种最为实在的渡过。在我的绘画里,所描绘的图像几乎是没有什么明确意义的,有时候就是一草一木,一张纸片、一个笔触的临摹,我只是试图从一个简单的点出发,去制造一种带有自我质询和追问的图像,在制造过程中留下反反复复找寻的痕迹,最终的画面只是靠近途中抛下的一个假面,是一个面具,是各种漫长论证又不断被擦抹的证据。我不追求绘画上题材和风格的确定,将自己的感受放逐出去,将意义抛向一种荒野,让其自由落地、生长,理想中的绘画状态是如鲁冰逊荒岛漂流记一样的,在绝境中寻找一条生路,可能这种绘画的表达更靠近一种想往中的“真”。很多时候很难看清楚一些东西,留下的只是一些临时性的只言片语和闪烁其词的证据。有时候觉得看清楚了一些,但那一刻实际上却是模糊了,我想,这是我所理解的真实。

  李:对于“未知”领域,你的感受是什么?是恐惧、兴奋,还是其它感受?

  王:每一次创作都是踏上一条未知之途,前景是黑暗的,做作品的过程是在黑暗中找到一条活路,找到一个有光亮的出口,将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明晰起来,我对未知领域持续的抱有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是促使自己前行最大的动力,也会反过来不断的发现自己,反窥自己的内心,对未知领域的观看和涉猎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不断自我修正和肯定的过程,获得新经验的同时也会不断的促使自己去回望曾经的经历,刷新的同时也将一些动人的部分保存下来。

  李:从最初从事版画,后来又开始布面绘画、装置、摄影等方式的创作,这些年你从事艺术创作心境和艺术观变化的最主要阶段有哪些?

  王:我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学的版画,版画是一个交叉性的综合学科,我对其他媒介的尝试和所学专业是分不开的。至今我对版画都抱有很大的热情,对铜版画的喜爱更多的保留在现今的布面绘画上。2003年前后,我对绘画感到绝望,觉得绘画的可能性已经很小,更多只是为商业而存在,非常不满周边的绘画环境,也认为自己不太可能在绘画上有所作为,这和当时大的氛围也有关系,那正是国内新媒体风起云涌的时候,新鲜的领域和表达方式对我有天然的吸引力,我对摄影和装置的尝试,是从质疑自己的日常经验开始的。持续数年的《阅读》系列主要是关于身体和知识关系的思考,当时我陷入了“所知障”的焦虑,困惑于在信息弥漫的时代是知识身体化还是身体被知识化?个体内心和外部世界的周旋、抗衡的关系是当时思考的重心,这样的作品还包括《时间的遗存》、《客厅》等。但是这几年我并没有放弃绘画,我作了大量的纸上作品,一直在做绘画语言的探索。

  李:你曾经对绘画感到绝望,那么当下的艺术创作心境是什么?

  王:现在进行的绘画是开始于2008年,从那时我开始进入自觉的绘画状态,不再局限于自身情感的表达,开始回到绘画本体的实践中去,我将在摄影和装置方面的部分思考切入到绘画中,去努力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系统,我的路径不是沿着单一的线索在走,它是两到三个支点彼此交替进行着。

  李:这种自觉的绘画状态,是不是就意味着你的绘画现在比较“自然而然”。

  王:我现在远未到达“自然而然”的状态,这应该是终其一生去努力靠近的目标。我认为绘画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是朴素的表达,自然的流露。

  以前我的绘画有着很强的情绪性,比较直接地在表达对生活感受的疼痛和困惑,在情感宣泄和克制的两极之间游走,怎样平衡好这两者曾经令自己很沮丧,也一度失控流于表面。但是现在,我越来越这样认为情绪是不可靠的,节制很重要,在作品中我愿意将激情压缩在只可近观的小单元里,而作品整体是沉静和简洁的。相较而言,我比较喜欢超越性强一些的东西,喜欢过程中追问的痕迹。

  李:能否具体阐释一下“朴素的表达,自然的流露”?

  王:其实就是怎么诚实的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在学生时代我们都会常说“才气”、“灵感”之类的,现在我觉得这些都是一些低级的词汇,还是回到内心才是可靠的,在轻松的状态下人会更加真实,我希望自己会越来越放松,身体如果太过于知识化是会阻碍内心自然释放的,并且难以持久。在近期的绘画里,我开始警惕先入为主的意图是否有概念化的嫌疑,也尝试在为我的线条松绑,慢慢的在作品中强化绘画手感。

  李:就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过程中不断调节自我。你怎么看待当下中国当代艺术?

  王:我觉得中国当代艺术现在只是在刚刚形成的过程中吧,中国这一块的历史太短,当代艺术的创作思想和核心价值观基本还是源自西方,我们只是暂时提供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东方版本,一些具有东方色彩的注脚,而这种注脚又更多的只是关乎政治和特有体制下的奇迹化裂变,真正建构性的核心价值观和语言方法还没有立起来。

  李:你认为中国文化中吸引你的因素有哪些?文化的复兴与个体启蒙、个体主体性的关系是什么?

  王:传统是一条河,有太多的弯弯曲曲可淌,如果谈到个体的启蒙与主体性,我更看重儒家关于“知行合一”的思想,思想不是那些指点江山言说的快感,到某个阶段,一定会死磕或动真格,但这却是最难的,阳明先生当年也未完整的做到这一点。我想,对“真”靠近最重要的途径是“践行”,是“身体力行”。“践行”比“言行”重要得多。用行动去实践自己的所思,否则,再深入的思考也就是想想而已,语言再漂亮,身体也是摇摇欲坠,只是一种思维的意淫,如在水面上跳跃的石子,漂的再漂亮,终究也难持久。用行动身体力行的去印证自己的所思所想,才是一种诚实的体现。人的独立首先应该是建立在诚实地尊重自己内心的基础上,没有独立鲜活的心灵怎么可能有人的主体性的彰显,其实,在这个整体分裂的现场里,启蒙只是刚刚开始,启蒙只是文化复兴的铺路石。

  李: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下的语境中是否有合理之处?如何看待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

  王:传统和现代的关系是一个挺宏大的问题,我看待传统的视角也在不断的变化,我想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今天,对传统最具责任感的态度就是去努力弄清楚什么是传统的本来面目,再对其做现代性的转化,让传统中的优质分子在现代的生活情境中鲜活起来,如阳光和雨露一样滋润生活。传统不应只是过去古老的东西,它就无声无息的润在生活中,象呼吸一样自然而必须。

(责任编辑:郭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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