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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关于“临界”

　　胡伟：这个话题以前零零碎碎地谈过，今天还可以再展开一点。

　　王世龙：上次我们谈到波洛克，给我一些启发。最近我只画线，追求单纯与极端，在一个点往下走。

　　胡伟：这是一个很好的状态。

　　从历史上看，有过很多类似的艺术实践，比如黄宾虹的“勾古法”，表达的便是解读传统技法的一种态度。黄宾虹临画，只是要获得对于形的理解和体验，舍其他而不顾。这种极端的学习方式或许正是成就黄宾虹艺术的基础。在今天看来，也算是创作。

　　从这个概念来谈你提出的问题，就能够展开了，传统中国画用笔的学问是区别于别种绘画的利器和法宝，在表现上，它着眼于毛笔在纸面上触摸的过程和效果，忽略空中的动作所产生的意义，因而难以体验坠落与痕迹的结果。但若没有“坠下”，就不会“升起”。你提到的波洛克，他创造的痕迹就包含空中的动作，他把笔当成棍子来用，无视笔毛的存在，笔很少接触画布，颜料随着空中的动作坠落到画布上，这些动作完成的痕迹冲撞在一起，编织成他需要的图像，这与中国画的画理是不同的。

　　假设中国画的表现有两端，一端是空白，我们也会认为它是有内容的，纸本身就是内容。而另一端是完整的笔墨体系，中间就会有一个很大的空当，这个区域便有待开发。如若由两端向中间来走，一端是传统理法的进取，而另一端则是反向的思考。由两端向中间汇集的时刻，心理和生理的快感就会开启，这便是所谓的“临界”。它的妙处全在于将撞未撞之后随即分开的那么一瞬的感受，这个过程十分美妙，在水火交融中度过。

　　老实说我通常在作画之前没有什么想法，只能说是一种想要作画的冲动，有时是追求一种感动或异样而莫名的感受，这种感受像抓到的小鱼一样，在手心里蹦跳。我在这个时候往往很激动，它足以使我获得好奇心、集中力和行动力，这是用艺术表达情感缺一不可的要素。

　　没有好奇心是不行的，对着一碗墨，想象不出它的妙趣，你的感情就调动不起来;集中力，当你要去表达的时候，假设你左手拿着一盘墨，右手端着一盘色，同时把它们倾倒到画布上的一瞬，如果你忘不掉其它的东西，情感就难以集中;什么是行动力?该出就出，该收就收。如果该出的时候你还有一丝犹豫，就说明你还没有真正集中起来。它们是联系在一起的，好奇心来了，紧接着你的情绪就能够集中起来，随之便会选择并且行动起来。我作画时习惯准备很多种材料，可能只用一两种或是根本不用，但它们可以调动我的情绪，使我产生表达的欲望。

　　如果说我在作画的过程中情绪始终粘连在“临界线”上，那么，我的情绪又会由“临界”向四周延展或回拢。比如，两块水在碰或未碰之际，也就逼迫我向另一个方向去思考或有所动作。没有反方向的动作，这两块水就“压”不下去，它们的相遇便失去意义。两块水碰在一起，启发我做别的事情，这个诱发体消失后又会产生新的诱发体。所谓“状态”正是体现在这种持续的唤起与被唤起的过程中。

　　二、关于“材料”

　　我们工作室几易其名，都没有离开“材料”两个字。这是因为材料对于形态的影响还没有被重视到应有的程度，对材料语言的研究也被认为是基础性课题，我们试图用作品来改变这种偏见，却给自己出了道难题。

　　“材料”二字带来的误会影响到大家对我们作品的认识。以前出过一些书，比如《由材料介入·中国绘画的当代艺术表现》等，是因为在那个年代有这种需要，这个课题的提出对我们的研究有益。今天，我认为已经不必要了。好!由感受出发。

　　感受是真实而自由的，我在创作时完全是面对情感的需要，眼前的各类材料都是诱发情绪的素材，这才是“材料”的概念。因此，从它们的对话中得到的感受充实，饱满而又生机勃勃，它总是热呼呼的熨烫着我的心，使我的激情经久不息。

　　表现感受要看你所掌握的手段能否满足你的需要，作品传达的信息能不能满足观众又满足自己，还要看素材是否具有足量的质量——由感受出发，对“材料”提出要求。

　　李军：提到“材料”，好像就是把它们往画里面堆积，这是一个误区。

　　胡伟：李军谈的问题，是我们的困惑，也是我们渴望获得的社会认知。不可否认，材料是艺术创作被唤起的“原体”。反过来说，如果艺术家是“原体”，材料和工具被唤起，就需要有非常鲜明的主张，它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和提升材料本来的性质与作用。比如基弗，他的作品把材料的能量全部释放了出来，使它们得到“生长”，甚至“生长”成为另外一种质量。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精神的诉求》，我们是在寻找一种刺激源，从而满足情感的需要和视觉的需要，以及对于画面把握的需要。在我们提出一些问题的同时，还需要一些技法滚动，了解一些基本的东西。这个过程是不能缺少的，但最终应该落实到精神的诉求上。

　　刘少磊：一位西方艺术家曾说过，当你接近绘画就远离了艺术，当你接近艺术就远离了绘画。也就是说，在材料与表现的过程中会陷进去，当对一些东西有了一定的了解，就应该往外揪一揪，再从头出发。

　　楼阳：其实我觉得技法滚动的提升是自觉的也是自然的，有时候不是想找到什么，而是在这个过程中自然的打开了一扇窗，每个人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发生变化，工作室的每一个人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了自己的个性。

　　胡伟：刘少磊谈的是技术和艺术的问题。若从方法论上来讲它们是背向存在的，因为所有的技术都有套路。但若从表达的层面来看，它们又是一件事情。

　　我给学生看画很少就技法而论，我也曾掰着手教出一批技术很棒的学生，那个时候不一样，当时是想带出一拨人来，把技法发扬光大，由材料介入，丰富中国画的表现，现在的观点改变了。有一次带班去西北，看到一片流沙里包着一块水凝土，它的品质太完整了，令人肃然起敬。类似的“作品”在我们身边比比皆是。如果我能启发学生也获得这样的眼睛，是不是我的教学收获就会更大?我能看得到的东西，换一个人可能就看不到或不以为然。这种区别是修养、境界、观念上的差异，但也与“技术”有关。如果没有这些积淀，可能就看不到那块水凝土的可贵——滑滑的，厚厚的，温和、敦厚、饱满、柔情，包着它的那片沙似乎在游动……你想想看，在一个“行走”的体积里，包含一块凝结的能量是什么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