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绰:“本无一物更风流”
2010-12-26 09:32:00 陈麦青
叶恭绰一生,沉浮宦海,历经荣辱,惯看炎凉,故而于玩好长物,藏品聚散,一概拿得起,放得下,豁然处之。对自己所存,叶氏常以厚藏恐亡为戒,随时记录,题跋考订,以留下研究之资,体现出其有别于那些仅为收藏而收罗的好事者们的不同理念。
1948年,叶恭绰有《纪书画绝句》一百一十五篇,咏其曾经收藏的历代书画一百零六件许,并附注相关佚事于每诗之下,且谓“余别有《遐庵清秘志》,纪述较详,堪以互证”。此即后来1960年代,由叶氏亲友为贺其八十寿辰而在香港印行的线装本《遐庵清秘录》(以下简称《清秘录》)二卷。
这是有关叶氏书画藏品的正式著录,卷一记法书四十件,卷二记名画七十九件。虽所收与《纪书画绝句》所记大同小异,亦非其全部收藏,但对所录每件藏品的质地尺寸、具体内容、各家跋语,乃至钤印行款、题签引首等等,都按前人书画著录的正规传统,依照原件,一一详载。因此,除能和以题咏品鉴为主的《纪书画绝句》并几互读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比较系统真实地保存了这些藏品状况的原始记载,尤其是一些名品剧迹在近世的流转经过,从而为相关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献资料。
如现已归上海博物馆的唐高闲草书《千文》半卷,叶氏曾以题跋及诗注,述其从晚清藏家景朴孙处议值求购,及抗战中又惨遭“裂裳毁冕、刖足劓鼻”之始末,而《清秘录》除此之外,所录明初林佑、清季王崇烈诸跋并自元至清各家收传印记,不仅可证自清初安仪周《墨缘汇观》、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以来之流传渊源,且更知景朴孙光绪中得此耦园沈氏旧藏之后,曾失于庚子之乱,再经端方购获并持以珠还等等。就连“番禺叶恭绰所藏名僧法书第一品,民国九年景朴孙割爱让归叶氏”这行题记,也因记下了叶氏购得此卷的确切时间而别具价值。
又如“宋四家”之一黄庭坚的《伏波神祠诗》卷,一直是书法史上流传有绪的名迹,卷后除宋代张孝祥乾道年间观款之外,有明代文徵明长跋,记先见此卷于其师、著名画家沈石田处,后转入当时赫赫有名的收藏大家无锡华氏真赏斋中。文跋之后,又有近世藏家颜韵伯三题,更述此卷在清代先为成亲王诒晋斋所有,继由大书法家刘墉以所藏唐人铜琴易得,再经刘氏流至陈寿卿处,复由陈氏转归颜氏寒木堂之经过。而最后叶氏之跋,则记颜氏出让时媵以刘石庵临本等等,雅闻韵事,斑斑可考,皆艺林故实,难得佳话。颜氏名世清,清末民初广东连平人,寄居北京。擅画山水花卉,精鉴赏,富收藏,大名鼎鼎的苏东坡《黄州寒食诗》卷,亦为其旧藏之一。但一般仅泛称其收藏之名,而鲜详其鉴赏之实,即以《伏波神祠诗》卷后三题为例,因此卷后来流落域外,首尾完整的全卷印本,又不多见,故除叶氏《清秘录》之外,不易获读。叶氏跋文,除《清秘录》所载,后又收入其《矩园余墨》第二辑,此书近年得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重刊,流传始广。但其中“此卷越十馀年余以归之谭和庵,并亦媵以石庵字册。此为山谷第一剧迹,余竟不能有矣”一节,述及此卷日后出手下落,为《清秘录》所无。谭和庵名敬,号区斋,广东人,家世洋商买办。193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商科,又留学美国。1939年归国后,出任华业信托公司董事长,并兼东南信托银行常务董事、先施公司董事等,极有财力;又与汤临泽、张葱玉等名家交游,好藏书画名迹,且所收颇富。而叶氏“此卷越十馀年余以归之”云云,据其从颜氏得此卷时原跋所署“共和乙丑春日”即公元1925年推算,应在1935年之后,正是谭敬大收书画之时。1948年,谭氏携此卷及宋文天祥草书大字、金耶律楚材大字诗、元赵孟頫《妙严寺记》、《胆巴碑》、《双松平远图》诸卷,一并赴港。后因车祸惹讼,斥售所藏,《伏波神祠诗》卷,亦在其中。
需要一提的是,叶氏晚年有《宋苏东坡寒食帖、黄山谷伏波神祠帖》一文,收入约成书于1960年之后的《遐庵谈艺录》中。忆及此卷时,则谓:“余蓄之十馀年,避寇往香港,亦没法携往。逮寇占香港,俘余解沪,以不受敌馈,经济甚窘,乃与他物皆售于王南屏。王少年,喜收藏,余因将刘札并赠之,以为此卷得所庆。不料数年后,始知其仍以售之外人。时余已北来,欲请政府向王收购,已不可踪迹矣。”与前述售于谭敬之说,似有出入。不过,叶氏之后,书画鉴定大家张葱玉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徐邦达的《古书画过眼要录》等,均著录此卷,虽都仅录至文徵明跋为止而略颜、叶之记,且不及原件尺寸,估计皆已是非据原迹之转录了。徐邦达书中除提及“叶恭绰诸印,不详记”外,已径记其在日本永青文库,而张葱玉则稍涉叶氏之后的流转大略:“此卷为遐庵丈藏物,后以巨值归于区斋,继又流落香港。辗转数姓,为大千所得。今又流入日本矣。”此所云“继又流落香港”,当指谭氏1948年到港后,因车祸出售此卷及其他藏品之情,而“辗转数姓”之中,是否有王南屏在内,则不得而详。但今检《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中此卷著录,有叶氏诸印,却无王南屏藏印。倒是书中另载亦为叶氏旧藏的北宋文彦博《三札》卷,是日后售于王氏者,故张氏除备录历代题跋之外,于各家鉴藏印记包括叶氏和其后的王南屏诸印,亦多照录,唯不及其他。其实,此《三札》由叶氏转入王南屏之手,尚有一噱事,当年亲历其事的著名诗人曹大铁,在其《梓人韵语》中有《相见欢·发现米虎儿〈云山图〉卷真迹》一词并注,专记此事:
开图烟树迷离,是耶非?竭智凝神,终识虎儿奇。 存此卷,凝观游,堪忘机。惊倒真龙,不免叶公讥。(丙戌五月初三日,六叔懋唐语余:常州王君南屏欲延过为之鉴定藏画。翌晚果约,得见米友仁《云山图》卷,云上年番禺叶公誉虎所赠,公自定为赝品。余熟察甚久,终定为真迹无疑,惟卷末上角“赵孟頫印”不类习见,必后人妄盖。归寓之夜,赋此篇贺其得宝。旋为叶公所悉,再出文彦博尺牍等七件,强售于王。售价之昂,足以惊人。则此篇为叶公财源矣。)
王南屏常州人,与谢稚柳为表兄弟。其父王有林,乃海上收藏名家。南屏承家传,经营染织业之余,亦喜收书画,今藏上海博物馆的宋王安石书《楞严经旨要》卷,即其捐赠。而曹大铁所记丙戌,是1946年。
其实,张葱玉《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所载历代名迹中,颇有叶氏旧藏之物而不言明者,如最负盛名的晋王献之《鸭头丸帖》,虽尽录历代直至晚清周寿昌、江标诸跋及叶氏藏印,但于叶氏收藏此卷情形,一字未提。而叶氏自己虽将其著录于《清秘录》之首,并在《纪书画绝句》相关两诗下略有简注,但无专门题跋。直到后来以“字字千金”作价被徐森玉、谢稚柳诸先生替上海博物馆“挖”走之后,才有《记王献之鸭头丸帖真迹》短文,发表于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然于其昔日获取之情,亦仅以“吾二十年前于沪上得之,闻出长沙徐叔鸿(树钧)家”这般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却对卷中廷雍收藏钤记,特别拈出:“廷雍为旗人,藏书画甚富,自亦能画。庚子之变,为外兵所害。此卷既出徐氏,廷劭民收藏当在其前。”可见其非同一般的独到之见。
(责任编辑:马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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