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的西递村系列之五 45*52cm 水印版画 1991年

在深圳大学画室创作《世纪遗痕》油画作品 2010年

　　打开应天齐的版画集《西递村系列》，我有一种走进梦中的感觉，这梦仿佛我已经做了很久了，这是一个古老的梦，是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梦，于是，我一下子就跌了进去。

　　我沉浸在这梦境中，梦里是一片孤寂，这么多高大的古老的房子，这房子是谁的?谁在这里住?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黑暗?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一个人?然而我却感到这正是我所要找寻的，我要的正是这片孤寂，我要的正是这种古老，甚至我也要这片不寻常的黑色，我觉得我在这里受到魔力般的支配，我没有了时空感，没有了人世间，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我茫然地在这高大的马头墙边走着，我在这狭窄的幽深的巷里走着，我时而看见一片月光，时而又完全被一片浓黑包围着，然而我却没有惊慌，我更没有惊奇，相反我却感到我在这里非常自在，我觉得这个世界正是我的世界，我不需要这里的人，我也不要听任何声音。

　　我沉没到这片古老里去了，可是令我惊喜的是，我又觉得我正在走向未来。因而我又觉得这片古老，这份孤寂，甚至这片黑，这破损的窗，这古怪的屋角，这细致的木雕，都渗透了某种情感，这情感却分明是现代的，是一种精心设计得几乎让人难以觉察的艺术境界，而这种艺术境界，正是许多创作者所毕生追求而难以达到的。

　　当我从这种梦境里走出时，我才能清醒地审视我手中的版画。对于画包括版画我觉得我还不算孤陋寡闻，我平时就很喜欢阅读绘画，中国画，西画，我都喜欢，我看过不少画，但应天齐的《西递村系列》所给予我的感受，却是我很少有的。我倒不是为他的版画技巧所倾倒，虽然应天齐的版画是继承丁中国的特点特别是徽派版画传统，但是这种所谓传统已经在他的刀下消失了，消失到他所创造的艺术梦境里去了。在这里既没有了传统也消失了现代，剩下的只是一片飘渺的梦。它感染着我的可能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梦，或者是深深渗透了创作者灵魂的精气，这种精气或者说魂灵，正是使我倾倒所在。

　　开始我不知道画家为什么会创作出这样的版画，画家为什么会把我们带到这偏僻的古徽州，带到黄山脚下这样一个古老的西递村。他究竟想通过这些版画告诉人们什么?他几时来到并且发现他的西递村?他是为了怀古?抑或是为了抒发自身的苦闷?总之，我一面被感染，一面也很迷惑，后来我认识了画家，我才知道他在这座古老的西递村，前前后后已经呆了八年多了。

　　八年，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就住在这古老闭塞的老房子里?就生活在似有幽灵出没的古宅里?就是在现在的喧扰的五光十色的很多人都处在浮躁中的现实追求里，他却一个人躲到这里?一住就是八年?这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当大家都已经对所谓深入生活完全不感兴趣时，应天齐却一个人躲到这个当时鲜为人知的西递村。

　　应天齐跟我说到梦。

　　他说：“我常做梦，我的梦总是和房子联在一起，我梦见过各式古老的破旧的房子，我梦见我家就住在阴森而残破的屋于里，我的梦很多很怪，冷峻、神秘、孤独的氛围的梦总笼罩着我。我的梦境我自己也解释不了。有的梦，象征了我心底里向往的乌托邦。梦境构成了我的创作的原料，有些梦象征意义在于冥冥之中导引着我的探索的航程，使我有感于社会的过度喧哗。后来我就希望在作品中产生宁静空寂的氛围，为此我不惜利用绝对垂直、水平的构成因索去营造这种寂静，我于寂静中注入丁伤感、孤独的成分，并以一种沉寂之美来体现。我虽然是偶然到了西递村，就发现了西递村，发现西递村正是我梦中的追寻所在!”

　　应天齐还跟我说到他是在怎么样的心情下，第一次进入西递村的。他说：那是一个春天，一个微雨蒙蒙的大地上飘浮着水气和香气，使人心里也萦着情雨丝丝的天气，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被一位美丽的小姐拉到这个当时还鲜为人知的西递村。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伴侣走在这种寂静的古老的村巷里，人的情绪自然就不同于一般，你说是弗洛伊德也好，说是命运或者缘分也好，在这种时候看待一切自然都有些异样了!

　　应天齐就这样开始认识了西递村，也就这样改变了他的创作，人生确有偶然，有时偶然就能决定人的一生。

　　应天齐在进人西递以前，就是一个颇有经历的画家，他曾在马鞍山、芜湖等地从事绘画创作，他也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过，并有不少作品在各地发表，应当说应天齐在创作《西递村系列》以前。已经是一个颇有现代派意识的版画家。他是带着浓厚的现代意识，进入西递村的。

　　西递村!这个蕴涵着古老文化的丰富而神秘的皖南村落，一展现到画家面前，它的这份神秘，这份古老，这份寂静，这份幽深，很自然地便使一个具有先锋意识的现代画家感到震惊，感到惶惑，感到神秘，并且自然地会产生一种近似于膜拜的神圣感，这些感觉对一个画家说，是太重要了。没有这份感觉，应天齐就不可能进入西递村，没有这份感觉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决心，在这里沉下去，并且忍受着难耐的寂寞，对这样一个村子进行研究和探索，同时搞起这个在当时看来异常冷门的很可能是既吃力叉不可能讨好的西递村系列。

　　于是古老的或者兑是传统的文化，把一个现代派画家征服了，他用一个现代画家的眼睛，认识到它的价值，他也立即认识到这正是他自己所需要的。他很快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成为一个中国的有独特建树的现代版画家，他就必须学习这种传统，研究这种传统他需要中国文化的滋养，需要这种民族的民间的艺术感染和熏陶，他还需要从这古村落里汲取一种灵气，一种无须说明的创作精灵，这样他才有可能真正创作出他应天齐的版画。当然，他也深知对于传统，必须用现代的眼光去审视，必须把现代人的现代灵魂透到这古老里去，他不能为古而古，他也不能为古西递所俘虏，他要正如古人曾说过的。钻进去再跳出来，他要在跳出来之后，以一种崭新的审美角度去进行自己的探索，这样才会有自己的西递村系列。

　　我不知道我的分析对或是不对，也许和应天齐的创作根本对不上号，但是我这种感觉同样也是属于我自己的，是从读应天齐的《西递村系列》而来的。已经作古的版画家古元先生在评价应天齐的《西递村系列》时说：他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一个世界，又很认真严肃地把它反映出来，也引起了他的喜爱和共鸣。版画家徐，冰也说：“应天齐的画给人的感觉是远离世俗的。”

　　(鲁彦周，原安徽省文联主席。原载《文艺报》1995年版。原题：“自入桃源来墟落此第一——应天齐西递村艺术馆开馆仪式侧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