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日本火锅
2011-01-20 09:09:42 李长声
钱锺书初过王辛笛家适值冬至,食日本火锅。
天一冷,日本就到了吃火锅时节。看锅中鼎沸,油然想起钱锺书的诗《王辛笛寄茶》。日语只用一“锅”字,这个“锅”,那个“锅”,各种各样,统称“锅料理”,他吃的是哪种呢?料理的方法基本有两种:用佐料把鱼贝、蔬菜、豆腐等一锅煮,有滋有味,相当于我们的火锅;再就是水煮之后蘸调料吃,类似我们涮锅子。调料是各家配制的,味道不一,便有了高下之分。也多用辛辣,譬如萝卜泥加拌红辣椒,叫作红叶泥,那个辣跟中国比,连微辣都算不上。
自从公元675年天武天皇下诏,“切莫食牛马犬猿鸡之肉”,尔来千余年,日本人忌讳吃肉。火锅的吃法兴起于江户时代(1603-1867),当初只有豆腐锅、泥鳅锅之类。明治维新,新政府富国强兵,大力鼓动肉食,天皇也带头吃,“牛锅”大流行。假名垣鲁安的《安愚乐锅》描述了这个世相。“安愚乐”谐音“胡坐”,盘腿围坐吃“牛锅”。士农工商,老少男女,贤愚贫富,谁不吃牛锅就是不开化的家伙,一时间“牛锅”成为文明开化的象征。这种“锅”就是把牛肉、大葱、豆腐等一锅煮,东日本叫“牛锅”,西日本叫“锄烧”,大正年间统称为“锄烧”。现今东京还有三两家正宗“牛锅屋”,例如浅草的百年老店米久。浅浅的平底锅,先铺满菜(葱段、豆腐、魔芋丝、春菊),后摆放肉,再倒上特制酱油汤,跟我们头脑里的火锅全然不是一回事。浅草那里还有一家泥鳅锅老店,已开了两百多年,虽然被誉为江户美味,我却浅尝辄止。
说“牛锅”必提及福泽谕吉,日元的万元大钞上肖像就是他,他还是吃“牛锅”的先驱。《福翁自传》中写到大阪有两家“牛锅屋”,那是最下等的店,凡是像人样的人绝不出入,只有破落户和他们这些先觉知识人是常客。不管它是杀的牛,还是病死的牛,排出一百五十文大钱,牛肉、酒、饭就吃个饱,但牛肉又膻又硬。福翁没吃死,日后不仅倡导吃牛肉,而且启蒙了自强自大,蔑视中国。
“汤豆腐”也是“锅”,水煮豆腐也。锅底放一块海带,煮一会儿就煮出鲜味。一百年前日本人从海带提取出味精,若举出他们贡献给人类的四小发明,或许可以是味精、干电池、方便面、卡拉OK。起初他们也是叫“味精”,后来通称“味之素”,这是商品名,我生在长春,小时候也这么叫过。小说家池波正太郎笔下的人物彦次郎是牙签匠,暗中却是个杀手。炉火红,汤水热,豆腐微微颤动是他的最爱。对于他来说,杀人也这般淡泊。加上萝卜丝,味道就更好;周作人也写过和尚面前的“一大碗萝卜炖豆腐,看去觉得十分好吃的”。寒风中,跟朋友钻进小酒馆,要一小锅白菜豆腐下酒吃,酒是日本酒,寡淡无味。
日本火锅最值得一吃的,我觉得是鮟鱇锅。日本有西河豚、东鮟鱇之说,东京东北边的茨城濒临太平洋,渔获量大,鮟鱇锅被当作乡土菜,从晚秋吃到早春。鮟鱇长得丑,脑袋好似给压扁了,像一个锅盖。长达一米,头大身子小,嘴如蛙一般阔大。最妙的是伏在海底,头顶有一根鞭子招摇,诱捕小鱼。无鳞,浑身裹了一层胶质,不好在案板上处理,聪明的人类就从它下巴穿绳,吊起来扒皮,大卸八块。日本人吃鱼以生吃为上,吃得很浪费,而鮟鱇不能吃鱼生,料理它几乎不丢掉什么。内脏尤胜过肉,特别是肝,冬季最肥大,也叫作鮟肝,味道不次于闻名世界的鹅肝。鮟鱇皮更属于佐酒美味。水户在茨城,有日本三名园之一的偕乐园,以梅花闻名。赏罢梅花,吃一顿鮟鱇锅,那才是不虚此行。
钱锺书1980年访问日本,正好是初冬时节,不知他品味日本火锅否。钱诗尾联是“何时榾柮炉边坐,共拨寒灰话劫灰”。日本“锅料理”的原型是地炉。西洋房间有壁炉,而日本传统民居在地板上开出一个四方坑,烧木柴或木炭,不仅取暖,还从天棚垂下来一根伸缩自如的钩子,挂壶烧水,挂锅煮食。一家人围炉共餐,其乐融融。东京早都用煤气炉或电炉了,锅是陶的或铁的,也有纸锅。不烧榾柮,没有寒灰可拨,钱先生话些什么呢?
(责任编辑:马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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