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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坐在春天的房间里

2011-04-01 14:15:32 李秋实

  没有一场雪的2010年过去了,2011年春节过后,忍无可忍的北京市政府降雪办终于人造了一场雪。雪很白、很软、很润,具有一切精心营造物品的独特质感,缺少的只是寒冷空气自然催生出来的那一股子生猛、桀骜、不管不顾、爱咋咋地。这场奢侈的雪,不一会儿就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天里

  旭日阳刚的《春天里》总会让人想起些什么,每个人不由得感动,或许自然而然地想起曾经的自己。从身份意义上来讲,街边的流浪歌手是城市秘密的窥视者,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他们的漂泊与居无定所是与城市肌体血脉相通的最佳方式,虽然这种方式偶尔得依靠馒头和糖蒜维系。在烟雾缭绕的出租屋内,在堆满绿色酒瓶的简易折叠桌上,在像素颗粒沙哑的图像里,沉浸在那么纵情的一刻暂时忘掉周边的尘世。王旭喜欢让双手与麦克保持若即若离的姿态,时而紧攥,更多的时候是用掌心保持一种怀捧的姿态,这种姿态充满虔敬,是农民面对收获果实心存敬畏的典型姿态,一种忐忑的感谢。唱到高潮时,王旭习惯地闭上双眼,将头尽力上扬,那是一种陶醉,但看起来似乎又充满痛苦,翕张的鼻孔像是溺水者的挣扎,喉结的蠕动像是艰难咽下人生的苦药。在他唱到“春天里”的当口,身后窗外的夜色,城际列车与镜头不期而遇,断续的光束横扫进画面,这是城市的边缘,没有修剪整齐的绿植和大型超市,没有鳞次栉比的时尚招牌,没有规划精巧的市政布局,相反替代以堆料场、建材厂、垃圾处理场与高压电缆。对于这样的风景,没人愿多看一眼,乘客埋头于手中的游戏,好让双眼自然而然不触及车窗外空旷简陋得令人不适的风景。面对这样的风景,有时你都会莫名生出悲凉与责难,怜悯包裹在列车外的铁皮无辜为我们抵御空旷与霜寒,和路边孤零零的树,它们毫无办法而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终生与不适为伴。而出租屋与不适也仅仅一帘之隔。或许,他们早已学会了一种技能,与不适相适。

  老无所依

  出租屋,没有根的居住方式,只能用激情去填补残缺的无奈。这是曾经的我们,带着青春的冲动、不服输的眼神,冒着热气的头发,但终因盲动与血气方刚无法逃避失败的命运,这是经验主义大行其道的必然结局。但同时,在现实的空气里,甫一出生的你就已衰老,衰老的宿命便是老无所依。而最终,变成一种必然,变成人人均无所依。如果可能,我们不会选择出生;如果出生,我们再也不会选择这里。我们来到这里的方式,与手中可鄙的硬币来到这里的方式有什么分别?生活促使任何东西带着“偶然逻辑”来到一个地方,一件事与另一件事之间确实存在引导,但逻辑并不掌控在你的手中,你并不是那个引导者。好了,悲伤固然悲伤,暂时让他自我延续。嘘——听到有人唱歌吗?细琐如丝的婉约的歌声,远方炮火密集,情绪像阴云翻滚中的一束强光,在沉淀中即将爆发。独自坐在房间,在阴仄的空间内胡思乱想,头发犹如螺旋桨翼,在直升机巨大的轰鸣中盘旋上升。——你是谁?多少年以后,偶尔在我的步点中,会有这样的发声。这并非千古足音,只是曾经磨破又被我遗弃的裤子,它们腐烂后,化归泥土,或沙砾。目之所及,无不是向目标匆忙奔去的人群。我假扮闲适,在狭小的电话亭,手中的香烟,燃了四分之一。却在人群中,陡然发现了自己,那一脸的油污,冒着热气的头发,满脸疲惫,和不服输的眼神。我说——“兄弟,先避避雨”。

  餐厅里的中东

  生活就像超市里排着长队,无论怎么选择,你总是最后一个交款的人。首先,大发雷霆于事无补。你只有将时间与自我感受暂时杀死,像可爱的僵尸一样,带着木然的表情静静等待,但毕竟还有结局。这时,多么企盼迈克尔突然从天而降,带着大家笨拙起舞,冲破眼前的藩篱,哪怕因此甩掉一段胳膊或肋骨,也在所不惜。如果你想成为导演,那么好吧,你需要比超市等待更多漫长的等待。不但如此,你还需要懂得设计很多办法让你渡过种种难关,这些办法就像魔术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一样,不露痕迹。但这之前,你需要承担主给你的苦痛。比如,你精心设计了一个剧本,讲的是男女主人公一见如故,就是我们平常理解的一见钟情。帅气的男主人公有一个梦想就是到异地他乡开启另一段人生,于是希望漂亮的女主人公为他做出选择,这里完全是浪漫完美的处理手法。选择的办法同样浪漫与完美,就是请女主人公亲手朝着自己餐厅墙上的那张世界地图掷出飞刀,通过这种方式作出决定。一切看来都那么易如反掌,薄利多收的室内爱情戏,没有爆破场面的冷武器,清场后留下的寥寥无几的午餐饭票,预算之充足与心计之聪慧都抵达极致。但有一件事——掷飞刀的结果是没法预期的。你不能用剪接,这样就显得不真实,除非你想更改整个剧本,把它变成一种调侃和玩笑的基调,或者戈达尔式的政治评论电影,不然的话你就不可以用剪刀,只能用飞刀。好吧,女主角为了这个镜头苦苦练习,这是成就伟大演员的必经之路;此外你还需要剧务为你准备同样的地图,剧务备足了整整一箱,这也是成就伟大剧务的必经之路。接下来,伟大的摄影那边也毫无抱怨,光是NG就N了N条,可是还是不理想。最接近的那一条离你要的那个浪漫完美的国度还是相差了几英寸,怎么办?难道要随机更改国家,这意味着整个剧本的后半部分都要改写?关键是叙利亚值不值的改写?

  瓦砾堆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记不清哪间宿舍了?是707,还是504?重要吗?重要的是宿舍楼已经不存在了。那天,我站在原来的站台等车,在我背后,是美院宿舍楼壮观的瓦砾堆,大大小小的砾石颗粒混杂着石灰从7楼左右的位置一直斜铺到地面——原来的操场,像一个巨大的椎体。这一奇观一度让我暂时搁置了悲伤,因为悲伤时常有,但奇观不常见。我想,我终于可以不用乘电梯,直接徒步就能攀登到原来的宿舍了,毕竟它的门窗都是全景式敞开的,甚至连屋顶也消失不见,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粉绿色的墙裙,终于睡在上铺就能抬头看到夜空,屋子中的气味弹指间消散在夜晚喧闹的城市氛围里,这很酷,但于事无补。如果运用倒镜头,让瓦砾重组,让楼宇复原,这更酷,或许可以让屋子里的气味蜷缩回收——有五香花生米,有二锅头,有方便面的味道,还有药酒——“海滨,不来点儿吗?”——“来点儿,来点儿”,有烟味,是红梅还是中南海?有刚下过雨的被沁湿的灰尘味道,有刚下过雪寒气凛冽的清爽感,有吉他声,有北京音乐台的午夜放送曲——“欢迎收听调频FM97.4兆赫,我是主持人志飞”,有陌生女孩留下的气味,淡淡的,转瞬即逝,有晚归的室友,他们躲在厕所里手淫?算了,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在图书馆发奋苦读,他们混迹在朋友家热烈寒暄,他们在师长家切身感受言传身教,当你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的时候,就姑且认为是去美术馆的路上吧。当然,还应该有摇滚乐,这是永远都不会失去的东西——“当你从布鲁斯的狭小天地步入摇滚乐的神圣殿堂时”,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我感觉这不是荒野,却看不见这地已经干裂,我感觉我要喝点水,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让我再吻一吻那潮湿夜晚的气味吧,那气味胜于一切等级、金钱、逻辑、结局,我如此这般乞求着你,好吗?好的。

  春天的房间

  回到屋里,就不停地抽烟。坐在土豆中间,也坐在饥饿中间。回到屋里,就不愿意再出去,独自一人呆坐到天明。北京的风总是很大,风路过的时候,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灰尘和驻足停留的热度。如果有人陪伴一同散步到午夜,又何妨?毫无目的,两只没头脑的兔子,该是一件惬意的事。只是青春已逝,胸口健康神的护佑丸已渐渐萎缩失去了原初的神力,萎缩的同时,原来的一切也分崩离析了。这是一张奇怪的作品,作品的名字叫做《春天来了》,说它奇怪是屋子里的炉子和烟道占据着画面的中心,毫不犹豫地竖直地将画面一分为二。这是分裂的画面,或许是那个口号的时代隐含的标志,但炉子的热度减缓了不适。画面的右半边是横向的,而左半边则是纵向的。横向的半边是平静的,平静的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桌上的苹果和书是最朴素的生活形态,理想主义的宗旨。藤椅上的衬布软塌塌地搭着,有最适合素描表现的白色的褶皱。纵向的半边是透视的目光,充满动感,它径直穿过短小的门廊,抵达另一个房间,抵达狭窄明亮的窗和窗下面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床上是叠放整齐的暖色被子。无论是阳光还是里面的床,都是温暖的意象,这是目光投射的希望。一个奇特的房间,充满魔力的房间,但窗外的春光反而是不重要的、简单的、硬边的、真实的,一切不真实的魔力都在这个空间内。那些透过画面能看到的,那些被建筑墙体遮挡的,那些落在门后阴影里的,以及那个朴素、寂寞的文艺青年的帅气的背影。冷色的仔裤和暖色的毛衣,仔裤上的褶皱和大拇指随意扣在裤带上的姿态,个性象征的毛衣高立领。这是每个受众心中的我,寂寞地、萌动地,在郑重其事与偶然一瞥中迎接着春天的到来。

  2011年3月3日于京北

(责任编辑:郭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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