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MJ：你妻子也画画吗?

　　杨斌：她不画，她以前是学音乐的。

　　SHMJ：你好像也喜欢音乐?

　　杨斌：很喜欢。艺术都一样。你呢，喜欢谁?

　　SHMJ：嗯，巴赫。

　　杨斌：好啊，听来听去巴赫还是那么厉害，后来这些古典派、浪漫主义、现代派，都挺好的，但回过去听巴赫，还是那么好。平均律那种音乐很厉害，有宗教的因素，有人的因素，伟大。

　　SHMJ：你喜欢谁的版本?

　　杨斌：古尔德的版本太好了，人本身也特有气质。看DVD就发现，音乐家和画家是两码事，音乐家举手投足真是有气质。还有一个就是音乐响起来你立刻就进入了，把人一下子带入到那个状态，这一点音乐比画强。

　　SHMJ：对，音乐是活的，在时间里面不断流动，画你还要去看它，音乐自己会跑到你耳朵里来。

　　杨斌：莫扎特任何时候都适合听，而且他其实挺朴素的，感情平实，没有贝多芬那种激烈的感觉。但你听肖邦，有时候会沮丧。我不懂音乐，乱说。

　　SHMJ：什么才叫懂呢，感受到了也就是懂了。你很敏感，听出莫扎特的朴素，肖邦的沮丧，很对。我有一段晚上睡不好，想听听肖邦的夜曲，结果和你一样，很沮丧，特别是听到他晚期那几首，越听越沮丧，沮丧到天亮。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肖邦的沮丧的人。

　　SHMJ：我记得你静物和风景画得比较多。

　　杨斌：是，好久没画人了，昨天突然想画，才铺完第一遍，前段时间一直画静物，墙边有两张。(说话间，杨斌把搬出来几幅作品)

　　SHMJ：色彩很漂亮，而且沉着。这么大篇幅的静物画，要画得不空，挺难的。

　　杨斌：对，有点放大了，比原物要大很多，挺吃力的。

　　SHMJ：画了多长时间?

　　杨斌：这张有半个月了，不是每天都画。平时画了很多小的，大的也就一米四、一米六左右，这个是一米六。画大幅的静物画，又要画得不空，我想，要先把结构布置好了，然后让笔触有组织，色彩有关系，画面有一种氛围，可能就会不空了。

　　SHMJ：对，画面才能成立。

　　杨斌：我也不是刻意画那么大，不知不觉画到这么大，可能是老在静物里转，小的画多了，不过瘾，换大的画画。我前面有一段时间画风景，也喜欢画，但风景变化太快，我画得也挺激动，大色块，大笔触，可能表面效果还不错。但我觉得画一幅画，要是只停留在印象，还是不够的，还是要往里再进一步。怎么往里走你就要真正去研究。风景在户外，受天气、光线的影响太厉害，风景很快就变了，你得快，可能就只有一上午，下午你都画不了。所以对我来说，画风景不适合深入研究绘画的原理，但静物没有这个问题，静物可以慢慢来，一点一点画。

　　SHMJ：嗯，风景写生比较即兴，有很多绘画问题不能解决，要从别的方面来解决，所以你回到室内画静物，可以坐下来慢慢琢磨，等有了足够的积累，然后再回过头来画风景，同样是即兴，但层面会不一样。

　　杨斌：对呀，风景写生看似简单，甚至细节都不深入，但要在简单里有东西，有内涵，绝对靠积累。08年我第一次出国，去西班牙，在一个基金会的画廊，里面有很多画，我看到莫兰迪的时候眼前一亮，确实很高，他真的没有细节，但是在那些画里面特别的扎眼，虽然都是大师的作品，但他的就是独树一帜，而且品位极高，原作真是看着不一样，给我感受特别深。

　　SHMJ：莫兰迪画得厚吗?我看他的画册，好像挺薄的，也不大。

　　杨斌：不算厚，很小，就这么大点，几个色块。但是莫兰迪这种人强在哪里，他把不需要的因素全刨掉，最后留下来的特别好，强烈，了不起。很多人要是不画细节就不成立，软了，不行了，但他省掉细节反而达到了，我印象特深。他喜欢塞尚，可是他和塞尚太不一样了，他就画瓶子，刷个漆，来回画。

　　SHMJ：从这些作品上看你很喜欢维亚尔和波纳尔。

　　杨斌：好眼力，很喜欢。杨老师就说让我多看看这两位纳比派大师的画册，后来08去西班牙，然后去年去俄罗斯，我就重点好好看波纳尔、维亚尔的画。

　　SHMJ：俄罗斯当年的贵族富豪在巴黎收了好多画。

　　杨斌：对，他们是最早收藏印象派的一拨人，马蒂斯的代表作也有不少。

　　SHMJ：你跟随杨飞云老师学画，为什么不走古典写实的路子，那学起来多方便。

　　杨斌：其实我以前也是按写实的路子走，走了挺长时间，但杨老师觉得它不适合我，不断地在提醒我找自己的方式，他就说你要从色彩和厚重感这方面发挥，不要画很细的那种，我也是慢慢才扭转过来，明白过来，这样画了一段。

　　SHMJ：上回见你，你说喜欢高更。

　　杨斌：对，高更，塞尚我都喜欢。说起来我非常喜欢塞尚，他涵盖了绘画很多的原理，他就好像是古典绘画最后的综合。

　　SHMJ：说得非常对，塞尚好像很现代，我们都说塞尚是现代主义之父，但其实他非常古典，是集大成者，他其实想回到普桑，回到过去，做得很本质，结果他开启了现代主义。

　　杨斌：他这个原理挺重要的，所以我一直在琢磨他，但像塞尚那样画画特别难。

　　SHMJ：你觉得难在哪里?

　　杨斌：塞尚的画很理性，可是你再看，好像他又很感性，力量特强，他画的时候绝对是头脑非常清醒的。你看塞尚用笔特别有力，他极其理性，画出来的东西构成好像无懈可击，了不起的还有他的感觉极其稳定，结构的稳定感太强了。有一段时间，我试图用塞尚的那种方法去画，我还特别羡慕他的画风，但是我发现不行，因为我特别感性，没那么理性，学也学不像。

　　SHMJ：你的东西，理性的成分是有的，不过确实更接近纳比派。中国人学写字画画，有读和临两种，你对塞尚，类似“读”，对波纳尔、维亚尔，是“临”。

　　杨斌：对，我主要还是读塞尚。他的画面构成你一点不能动，他那个理性最后好像是，怎么说呢，他是特正的一个，不偏的，没情感的，好像他没有一点自己，就是纯绘画的东西。

　　SHMJ：就好像是原理本身，所以说他是纯绘画。

　　杨斌：对，已经是那种东西了。后来的巴尔蒂斯也是用的塞尚的结构，莫兰迪也是用的塞尚的风格，但是他们都好像是自己的主观和情感的东西。塞尚自己就是一个原理，这个特别难。

　　SHMJ：我大概能理解你。你刚才说的就是塞尚那种构成的稳定性，他是古典的综合，他的构成观、整个思路和原理还是古典的。塞尚可能画得不像安格尔、达维特那样细腻，但是他整个构图的宏大气息是古典的。你的东西呢，你毕竟是个现代人，在构图上你可能不会去追求那种古典主义的布局和它的感情。你的构成，你的角度，其实像蒙德里安，维亚尔的那类型，再加上一部分莫兰迪。

　　杨斌：我就是试图让它能成立，有一种构成上的稳定感，传统现代我考虑的不是很多。

　　SHMJ：你可能并没有考虑，而是你感觉得到塞尚的整个气息是古典主义的，然后你自己的画其实还是倾向于现代的东西。

　　杨斌：对，现代人还是表达现代的东西，但是古典的厚重和稳定我很喜欢。

　　SHMJ：你的色层还是挺厚的。

　　杨斌：要厚。厚重感还得反复画才出来。我画得慢。我是画画停停，想想，再画。可能画画这张再画画那张，回来再画这张。因为我还不是纯客观的，还得自己来调整。

　　SHMJ：看这些静物的用笔，还有色彩，我觉得你应该也多画风景。

　　杨斌：嗯，我以前只喜欢画人，有一回一连画了几幅风景，感觉还挺好的，然后就画了一段时间，现在静物画得比较多。

　　SHMJ：那你画静物有多长时间了?

　　杨斌：这几年都在画静物。

　　SHMJ：你想通过画静物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然后才回过来画人?

　　杨斌：对，我是这样想的。我是觉得通过画静物或者风景找到自己的方式之后，再画人物会更明白，这是一个过程。最近一年画静物，其实就是让自己找到一个研究的对象，通过研究找到自己的方式，所以我就是画静物，摆静物。

　　SHMJ：你有没有觉得摆静物的过程就是在创作?摆一组静物，你的趣味全都在那了。

　　杨斌：对，摆很重要，不是摆一个好看，首先是摆结构，然后挺激动的画。

　　SHMJ：你还是挺有勇气的，本来画写实的人物，突然换另一个方式，而且从静物开始，从头再来，花几年的时间，可能很多人都做不到。

　　杨斌：有时候也很苦闷，不知道怎么画，强调绘画的品质，所以更难。但是你突然感觉到你从心里就要学画画，以前的东西也有用，不是全没用，是重新认识。还得学还得看，欧洲博物馆里的画，我就感觉和中国油画的思维真不太一样，挺抽象的。你看画一个人或画一个东西，很实在的东西，其实你思考的时候是抽象思考，你画出来之后，人家一看觉得油画挺写实的。其实国画也挺讲究这些，这种东西可能难，画画有意思，还真是在这里。我记得巴尔蒂斯接受啸声采访有一段话，他说，你们中国的书法，特别高，是美的规律，是最高的东西。我觉得这个说得特别好。

　　(这时候一只小狗自己推门进来了，在画室里到处转，像熟客，最后趴在我们脚下似乎也要听听我们在说什么。)

　　SHMJ：你以前的画是什么样子?

　　杨斌：画得很细。周围很多人都往细里画，我也老想着往细里画，但其实没必要那么去比，还是根据你自己的情况走，要找自己的方式。学生一开始都不太容易理解，慢慢的才能开窍。很多人觉得油画院就是教古典，教一些绝招，其实这里是教方法、规律和语言，而不是去强调你属于古典还是现代、具象还是抽象。我以前自己画画，特别仰慕古典，对荷尔拜因、丢勒极其喜欢，一心一意就是学丢勒，也非常喜欢他们，老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们，但想像自己是什么样和自己实际是什么样其实太不一样了。

　　SHMJ：对，你喜欢什么不等于你就是什么、会成为什么。

　　杨斌：后来我也感觉到我不适合那种严谨得到了苛刻的地步的极其理性的那种画，特别苦闷，这时候就认真的开始看塞尚、维亚尔、波纳尔。

　　SHMJ：在你非常崇拜荷尔拜因和丢勒的时候，应该也知道塞尚这些人，但对他们没有反应。

　　杨斌：知道是知道，但没往那方面想，和自己没对接，就一心想着古典。后来，在一个讲座上听杨老师讲塞尚，放的幻灯片有在欧洲的博物馆拍回来的塞尚作品，我突然发现塞尚原来这么好，和看画册完全两码事。再后来，真的去了西班牙看到原作，和图片差别太大了。我就感觉好像理解了。

　　SHMJ：你这张静物的笔触和色调让我想起毕沙罗。

　　杨斌：是吗，我很喜欢毕沙罗。

　　SHMJ：那几块紫灰色很毕沙罗。

　　杨斌：美术史上，没有毕沙罗就没有塞尚，而且他画得很结实。我这个还得再画，让它更结实，厚重，概括。我现在感觉到还是需要在空间，结构，构成这种方面要多注意，还要有美感，最终还是强调画面的美感，厚重感。

　　SHMJ：这张画比较大胆的地方是鲜花都在影子里，反而椅子上有几道强光。

　　杨斌：我就是感觉那地方要画强。逆光挺难画的，很多颜色差距特大，调色时觉得对了，画上去之后又感觉不对，还得反复调整，再和谐一点。

　　SHMJ：这张有一种亚光的效果，你有没有尝试过别的材料，像干酪素之类。

　　杨斌：嗯，干酪素是亚光效果，有点灰，我也挺想尝试的，因为巴尔蒂斯就是用的干酪素，他其实是古典但又特现代，美感表达得很好，特有修养。我不想刻意的弄出巴尔蒂斯的色层和肌理，我就想画，堆上去，慢慢的，一遍一遍画，这样自然吸油的亚光效果。

　　SHMJ：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不喜欢刻意的画得很厚，而是要一遍一遍的出来。

　　杨斌：效果这个东西，还是要节制。我觉得画画不要故意去弄出一个什么样好看的效果来。其实很多大师，效果是内在的，不是造出来的。他是在观察物象观察人的时候，他不断地画，体会，然后不断的形成效果，而不是刻意的做出一个好看的效果。

　　SHMJ：对，他不是刻意想要肌理效果，而是在画画，在表达，他要不断地寻找，不断调整，不断感觉，最后的东西自然带有心理的过程。

　　杨斌：对，是因为一遍画不到他才去画第二遍，第三遍，他总觉得表达得不够，之后积累出来的效果，不是说要搞个表面的肌理，搞个图形，然后涂点色，做一个样子。无论是学哪个大师的，最后还是得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

　　SHMJ：风格不是学出来的，是在写生中，在表达中形成的，他要表达，要把话说出来。

　　杨斌：其实画画就是你有话要说，你在运用规律去表达的过程中不断发现自己。比如你喜欢马蒂斯，你要直接按他那个来，那是抄的，是假的风格，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东西和你的情感完全两码事，就像我以前喜欢荷尔拜因，丢勒，我也可以学着那么画，但是可能只是一个表面的效果。

　　SHMJ：图式而已。

　　杨斌：所以那没用，结果还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得到，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有一个阶段就是模仿波纳尔，模仿其实是你要琢磨人家怎么观察，怎么表达，开始我不太能反应过来，就是表面模仿，觉得用笔确实跟我的方式差不多，模仿一下。模仿半天觉得挺像，但杨老师说不行，我就很苦恼，就翻过头来，继续画细，也不行，特难受。

　　SHMJ：以前画细的否了，后来学波纳尔学的很像也被否了，够你难受的。

　　杨斌：那段时间杨老师常常问我们：大家画画为什么?什么叫好?为什么这么画?比如说梵高那也是好，委拉斯贵支也是好，风格都不一样，为什么他们都好?他们在什么地方打动你?所以首先是你要表达什么，你为什么画画。这个坎你必须自己迈过去，后来我就自己出去画风景，什么干扰都没有，想画就画，不想画就放下。风景和静物就这样画了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也轻松，但接着再画下去，我开始觉得静物挺难的。

　　SHMJ：为什么?

　　杨斌：比如说咱们摆出很好看的一组静物来，水果，盘子。如果停留在再现的层面，也就还好，但如果你赋予他一个东西的话，太主观了，也不见得好看。我试图找到一个既真实，但还不仅是这个的东西，就是它怎么组合起来，有一个构成的美感和线的美感，形的美感，或者是颜色与颜色之间的、结构与结构之间的美感。这可能比再现一个东西要更重要一点。静物放在那儿，不动，所有的因素它都有，你可以不断的研究，比如说美感，画面的构成，你可以研究它甚至创造它。

　　SHMJ：你刚才那个词很好，“创造它”。你喜欢在主观和客观之间把握它。

　　杨斌：哈哈，它可能还是那个东西，你可以试验，可以不断地去探索，要有意境。

　　SHMJ：我们看看你的风景写生吧。

　　杨斌：我喜欢画写生，画风景挺激动的，而且风景本身，阳光啊什么的，天地、物、自然就有结构，我可能就喜欢这种结构，然后它又有很动人的东西。

　　SHMJ：杨老师怎么看你的风景?

　　杨斌：他挺喜欢，也挺支持的。芃芃老师，李贵君老师也鼓励过我画风景。

　　SHMJ：想过要卖吗?

　　杨斌：没认真想过，我的初衷就是通过风景和静物来寻找适合自己的画风。不过，我没想到第一个问说要买画的也是画家。但我不好意思卖。

　　SHMJ：你的风景和静物，很像，风格开始走向稳定了，已经开始有一种节奏了。

　　杨斌：这还是在画风景的过程里形成的，但我不希望过早形成稳定的风格。我那时研究了一段波纳尔和维亚尔，加上自己写生，后来就形成了这种你说的用笔的节奏。有些人画画，他的第一反应是造型，我的第一反应是结构和色彩，我对这个感兴趣。以前我可能重视小的形体，比如人物表情，质感，很丰富的那种，现在我就把这些都扔掉了，就留下结构，大的色彩关系，把它画和谐，其他的东西我都给他放掉。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吧，慢慢的扔掉一些东西。现代很多画家也是丢弃了很多，比如巴尔蒂斯，他就不再追求人物表情，个体的特点，甚至于细节也没有了，因为他不需要，他画面里所表达的东西不需要。我试图往这上面走，在不断探索，想得挺多，实验也挺多的，希望能够更成熟。

　　SHMJ：扔的过程要经过很长时间吧，这个还是挺痛苦的。

　　杨斌：挺痛苦的，因为在这个过程里你不自信了，你突然觉得你画不成一张画，一张完整的大家都能认可的画。但画一个这样大家都说好、标准化的画，对我来讲，这是非常错误的，我还是得找自己的方式。我觉得画面的结构是超越物体本身的，就是你画一个人一个物，总是停留在一个人一个物上，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们怎么组成一个结构，不是强调它是水果还是人。结构的美感是最重要的，这样你自然就要扔掉一些东西，这对我来讲很关键，以前就扔不掉。由于你学了很多，但是不是对你都有用呢?画一个苹果，画出它的质感、光泽，对有些人是有用的，但对我来说我要扔掉这个才能找到自己，我要是把所有的因素都放在一起就麻烦了。

　　SHMJ：我很喜欢你的风景，有空你还是多出去画风景。

　　杨斌：当然，画画风景画静物，画画静物再画风景，每天看它们，心情都很好。

　　SHMJ：画过一段风景，回来画静物，或者天天看静物，突然出去画风景，这中间顺畅吗?有没有一种重叠，就是风景和静物之间的重叠?

　　杨斌：会有一个过渡，比如我刚画风景再回来画静物，静物都快画成风景了，但也挺好，有一种互动，我没把它们分开看。

　　SHMJ：那就是重叠，你是在静物中看见风景，在风景中看见静物。对了，在风景中看见静物，这就是我看你这几幅风景时感受到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