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网：草间弥生自传》 （日）草间弥生 著 台湾木马文化公司2011年4月版

　　草间弥生应付无止境的幻觉的方法，就是将幻觉透过艺术创作呈现出来，她的作品中的那些圆点，其实就是幻觉幻听来袭时出现在她——作为一名精神病患者——眼前的“失常世界”。

　　不知道你是否也有类似的童年经历：大概只是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时间尚早，电视仍在播放你很想追看的电视节目，但被母亲勒令上床睡觉去。双目紧闭(因为要假装睡觉)，却怎样也睡不着，脑海便不停地胡思乱想。至今仍清楚记得，有次我幻想自己坐着穿梭机在埃及升空(对，是埃及)，沙漠上的金字塔离我愈来愈远，然后望到大陆和海洋、穿过大气层，蔚蓝色的地球由巨大的圆形愈缩愈小。当宇宙最后变成漆黑一遍时，突然有种被遗弃、回不来了的心悸来袭，才猛烈地张开眼睛，确定自己尚且躺在小小的房间内。后来的一段日子，每逢晚上闭上眼睛就浮现这个画面，要不是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其它颜色的幻想取代，我想我差一点就想得疯了。

　　我清楚这只是我的幻想，但要是我张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身在太空舱，我应该认定自己在梦里还是清醒?患上“神经性视听障碍”的日本前卫艺术家草间弥生穷一生面对的，就是幻觉入侵真实世界的困扰。“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常常会带着素描本跑去采种场玩。那里有一大片堇花的花圃，我会坐在花圃里胡思乱想发呆。某一天，一朵一朵的堇花像人一样摆出不同个性的表情开始跟我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我的耳朵开始痛”。自此，幻觉幻听就没有离开草间，并以不同形式来袭，例如与朋友交谈时会突然被灰色的帐幕覆盖;看到红色花纹的台布，红色花纹就会将整个世界填满。不需要丰富的想象力，约略读到这些经历，已经能估计到她每日面对的精神压力。

　　近期有本名为《疯子的世界》的书在香港颇为畅销，作者在数年间访问了多名精神病患者，将他们的世界以故事形式呈现出来。据说内地原版、台版、韩语和日语翻译版本亦颇为流行，似乎不少地方的读者都想了解疯子生活在怎样的世界。草间弥生这本自传除了记述她的艺术创作事业，也可以说是一位精神病人面对疾病的亲身经历。我在大学本科修读心理学时，就经常听到这样的一条问题：“你又不是精神病人，怎会了解精神病人的世界、怎会知道精神病人怎样想?”这类“子鱼子乐”式的问题也真难倒了一些仍在苦读博士学位的导修课导师……但暂且不要钻进形而上的学术讨论，在日常生活中，“正常人”是否就一定无法体会精神病人的“失常世界”?

　　数年前，香港首次举办了草间弥生的个展，包括展出高数米的巨型的黄色黑点南瓜户外装置，任由观众走进南瓜，而南瓜内部也是由黄色黑点组成。这个展览由尖沙咀某大型商场主办，除了艺术馆常客，当中应该有不少观众只是开心买鞋唔开心买鞋的消费者，他们高举手机自拍，大概只是单纯被作品那些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圆点所吸引。草间弥生应付无止境的幻觉的方法，就是将幻觉透过艺术创作呈现出来，她的作品中的那些圆点，其实就是幻觉幻听来袭时出现在她——作为一名精神病患者——眼前的“失常世界”。观众走进南瓜，就即是在感受她的幻觉世界;观众被她这些充满刺激视觉效果的作品所吸引，就即是被她的幻觉世界所吸引。草间不时与商业机构合作制作产品，也颇受顾客欢迎，这是否也是“正常人”对“失常世界”的一种好奇?

　　除了作为面对疾病的手段，艺术界毕竟也是竞逐名利的场所。在自传中，草间弥生除了自述创作经历，也有穿插艺评人对其展览或作品的评论。虽然书中只收录了极少量草间的作品，有时难以衡量艺评是否合理，但整体来说也能加深读者对艺术界如何评价草间弥生的理解。事实上，艺术家所写的东西不一定好看，有些弱于阐释抽象概念或铺陈论点，有些甚至不一定能让读者看得明白。或者正正由于文字并非他们最擅长表达所思所感的途径，艺术家们才会选择以非文字的艺术形式进行创作。不过草间曾发表超过十本小说和诗集，作品更曾获文学奖肯定，本书不但对幻觉有的细致的描写，关于她的创作动机(自我疗伤)、对艺术的看法(例如她提出的“心因艺术”和“自我-消除”等艺术理论和概念)，以及对父母朋友伴侣的杂复感情，都有简洁清晰的交代。

　　由于病情恶化，草间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返回日本并自愿留在疗养院至今。今天我们不少人都哈日崇日，总之日本就是先进的代名词，东京就是现代化的化身，但对于曾溜达在六十年代纽约的草间看来，七十年代的日本到处都是丑陋的新建筑、对自然风景的破坏、保守的社会文化、落后的艺术见识，以及对欧美的盲目崇尚。就像我们取笑有人用网上翻译软件将“贵阳”译为“expensive sun”，草间在普通日式餐馆叫菜时，却竟然听到侍应说“Rice，one对?”，令她完全摸不着头脑。这名离开祖国十多年的著名前卫艺术家，反而像是个“从纽约来日本的乡巴佬”。但草间知道，欧美的艺术经纪都抢着到日本拓展业务，原因只是看准这群缺乏艺术修养的日本客会将价钱盲目抢高。虽然身患精神病，她却似乎比其他人都清醒。这些观察，不就像极今天的中国内地吗?但要是有人像草间弥生般站出来公开批评同胞们财大气粗、内地艺术界的炒卖已达致疯狂状态，大家会取笑他为疯子，还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