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三松堂到须静斋
2012-03-12 10:31:32 丁小明
清中期苏州贵潘书画鉴藏活动发微
清中期的江南艺文世界处于一种中兴的状态。以家族为核心的诗人、画家们荟集其间,他们集群地交游宴集、赋诗作画,以巨大热情投身到种种艺文活动之中,将自古以来江南特有诗画相辉的艺文品格发挥到新的极点。
作为诗文书画活动延展的书画鉴藏在这一时期也重新被激活,特别是在文学书画艺术创作重镇与法书名画萃聚之地的苏州,经济的繁荣与文化的昌盛促使其地的私人收藏之风大兴,在相同的爱好、情趣以及对艺文交流的驱动下,苏州地区形成了以潘奕隽、潘世璜为中心的家族鉴藏家群体,其鉴藏活动涉及到陆氏、黄氏、毛氏等等鉴藏家族,潘氏与这些鉴藏家族彼此或为“至亲好友”,或为“儿女亲家”,由此又集结成更为宏大的鉴藏家族集群圈。这样姻娅性家族集群圈的构建除去社会的结盟,更多的是新的艺术鉴赏平台的构建,不同家族成员之间群集雅鉴、交通互动,既产生更为丰富、生动的艺文活动,又不断地聚拢苏州及周边地区形形色色的家族鉴藏群体及鉴藏家,进而形成了复杂斑斓、丰姿熠然的苏州艺文世界全景图。
关于清代江南书画鉴藏史的研究,至今仍然是个有待深入开掘的领域。本文拟以苏州贵潘家族书画鉴藏活动为研究对象,从家族与鉴赏这两个角度,通过史料钩沉、藏品清理,鉴赏家交游的爬梳,对这一时期的苏州及江南地区的鉴藏着录、鉴藏群体、鉴藏趣味等方面进行多角度的解析与研究。
一.三松清欢:贵潘家族书画鉴藏着录述要
清代江南私人书画鉴藏着录风气盛行,这些着录在秉承《贞观公私画录》的著述传统的同时,较前代著述体例更趋完备,内容也更为精致。作为鉴藏家族的苏州贵潘亦有多种书画着录存世,这其中潘奕隽的《三松堂书画记》、潘世璜的《须静斋云烟过眼录》堪称代表之作。
潘奕隽(1740—1830年)字守寓,号榕皋,又号水云漫士、三松居士。清吴县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举人,三十四年进士。潘遵祈《祖考榕皋府君行述》云:“己丑(乾隆三十四年),府君捷南宫,授中书,吾家甲第,实自兹始。”由此可知,苏州贵潘科名实是由潘奕隽的登科才振起的。潘奕隽诗文书画兼擅,书法工行楷篆隶,善画山水,画兰尤得天趣。钱泳云其:“补官十余年,除户部主事,遂拂衣归。自山林居四十余年,读画评诗,游心物外,怡然乐也”。归隐吴下后,他的书画之名日高,文采风流,照耀一时。潘奕隽有《三松堂集》、《三松堂书画记》及《三松堂墨刻》等艺文著述传世,其中《三松堂书画记》为其一生所收藏历代书画名迹的着录,作为潘氏家族的收藏体系从实物转为文本初次亮相,《三松堂书画记》集中体现以潘奕隽为中心的潘氏家族在乾隆、嘉庆及道光近百年的收藏状况,是潘氏书画收藏事业的奠基和初次总结。
潘奕隽之后,潘氏家族中工书画、精鉴赏的佳子弟代不相乏,其子潘世璜与孙潘遵祈上承祖荫放彩光大潘氏艺术鉴藏事业的同时,更与同时期众多鉴藏家频繁交流与互动。如潘世璜在立足家族艺术品收集与艺术文献整理的同时,更关注苏州及其周围地区的收藏家及其收藏情况,他所著的《须静斋书画过眼录》为后人构建一份超越家族本位的地域艺术栋宇。潘世璜(1764—1829年)原名世章,字黻堂,号理斋。乾隆六十年(1795年)一甲三名,官翰林院编修、户部浙江司主事兼云南司行走等。由《须静斋书画过眼录》一书可见,潘氏家族鉴藏交游所及,既有当时苏州地区最重要的文人、书画家与鉴藏家,也有不少是名不甚显的鉴藏家、甚至一些已经没落的鉴藏家后代,他们与潘氏家族一起,共同构成了清中期璀璨多姿的苏州艺文世界。
《三松堂书画记》一书共记录潘奕隽所收藏历代名家书画作品189件,其中绘画161件,书法28件。虽说《三松堂书画记》中所著录的藏品尚不及潘奕隽的实际收藏数量之半,但潘氏收藏的精华大都择选其间,其所著录藏品的作者、题材、形式、风格、质地,印鉴、流传情况以及历代品题等等内容亦甄录无遗,所以凭借《三松堂书画记》一书是可知潘奕隽收藏的基本情况。
由《三松堂书画记》可知,潘氏艺术鉴藏并非自潘奕隽始,如他所收藏的张成《仙山楼阁图》即是其五世祖缅惟公的旧藏,嘉庆十一年潘奕隽长跋于画后,叙家族收藏本末①。从家族意义上来看,潘奕隽的收藏应该说是渊源有自的。检之《三松堂书画记》可知,潘奕隽的书画收藏来源多途,据《三松堂书画记》中的题跋可知,除了潘家旧藏之外,潘奕隽还有一小部分收藏是来自他的岳父,如着录中所载的陈元素《墨兰》与王振之《正午牡丹》就原是他的岳父归安史明炯的收藏,由他的妻子史氏携来而归三松堂的。除了少量的家族书画藏品继承外,潘奕隽收藏主要的获得渠道应该还是购买,关于此事,其子潘世璜的《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一书中多有记载,如“已卯年闰月二日,雅安来,大人以番饼八十六枚易郭氏明人扇面册,凡五十七幅,文沈唐仇书画九幅,白阳、沱江、包山画、香光字皆出色,海忠介山水一帧尤难得。”②潘奕隽一次性就购入明人扇面五十七幅,其收藏之勤,嗜好之深,可谓至老弥坚。
如果说《三松堂书画记》只是提供给我们一个静态的书画着录空间,让我们可从中一见潘奕隽私人的鉴藏规模。那么《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一书则让我们看到了潘氏父子鉴藏书画的动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清中期苏州的主要鉴藏家以家族面目渐次出现,他们与潘氏一道品鉴书画,交流心得,俨然一幅清中期苏州风雅的全景图。
须静斋为潘奕隽之子潘世璜的斋号,潘奕隽辞官归里后,四方之士以古今书画、图籍、碑版请质于潘奕隽,潘世璜时待立于旁,将所见所闻一并谨记,题为《须静斋书画过眼录》,潘遵祈序成书经过云:
先大夫侍养家居,娱情翰墨,四方之士以古今书画、图籍、碑版请质于大父者,咸侍坐获观焉。外大父谨庭先生为吴中艺林正法藏眼,先大父每至松下别斋,必出所藏相示,以是生平鉴别益多,暇时偶札记其梗概,以志欣赏不能尽载也。③
清嘉道年间的苏州,大量的书画碑帖在这一地区流通,按《须静斋云烟过眼录》记录,潘奕隽、潘世璜过眼书画、金石碑帖与图籍共有276件,其中书法95件,绘画118件,金石碑帖图籍63件,这个统计还不包括册页与一些没有具体数字的成批扇面。《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一书不仅记录了这些作品,还记录了潘氏父子在什么场合、通过什么渠道见到了它们,对一些名迹甚至不惜笔墨对其流传过程予以详录。这些都使我们能够具体而细微地了解嘉道时期以苏州地区为中心的鉴藏家的收藏取向与鉴赏趣味。
要知晓潘氏与其它鉴藏家的收藏取向与鉴赏趣味,可从他们的藏品入手,来一探究竟。需要说明的是,此处所采用的是群体与个体相结合的方法来考察。所谓群体考察法即先看鉴藏家们所收藏哪些画家群体的作品为多,而画家群体则是指由一个或几个代表性的书画家及在他们直接或间接影响下形成的画家群,他们之间有相近的艺术风格,美学思想与审美情趣及表现方法。画家群体作品的收藏数量所关乎到的是鉴藏家的整体的收藏取向与审美趣味,这一数据对于了解一个时代的鉴藏趣味与心态至关重要。所谓的个体则是指他们收藏哪几位书画家的作品为多,对于具体书画家作品的收藏往往既有时代的审美共性,又不能忽视鉴藏家个体的审美偏好。综合以上说明,我们列出《须静斋着录历代书画群体作品表》与《三松堂着录历代书画群体作品表》二表以资分析(见表一、表二):
由表一、表二可知,我们将苏州鉴藏家们所收藏的画家们分为“赵氏与元四家”、“明中晚吴派画家”、“清初六大家”、“扬州八怪”与“清中期中统派”这五个画家群体。其中苏州及江南鉴藏家们所持藏的藏品最多的画家群体以《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的记载来统计分别是“明中晚吴派画家”、“清初六大家”、及“赵氏与元四家”三个画家群体,其藏品总量各为57件、17件与14件。而潘奕隽三松堂所藏画家群体作品数量排序则是“清初六大家”、“明中晚吴派画家”、“清中期正统派”与“扬州八怪”这个四个梯队,其藏品总量各为37件、32件、16件与12件。
对比这两种画家群体的不同排序,首先需要说明是,两者在收藏取向与鉴赏趣味上的一致性,即以董其昌所言的“文人画”画家的书画作品为他们收藏取向,这种以“赵氏及元四家”、“明中晚吴派画家”与“清初六大家”及受吴派画家的影响的“清中期正统派”的画家作品为大宗的收藏,是当时苏州及江南鉴藏圈藏品主流之所在。
同时我们又要看到这两种群体画家排序的不同,首先是两者在前两位的位置上的倒置,即在苏州鉴藏家藏品中是以“明中晚吴派画家”在前,“清初六大家”在后;而这个序列在潘奕隽的藏品着录中恰恰是相反的。在探究其倒置的原因时,我们发现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潘奕隽对清初六大家中的恽南田画作偏嗜,以至于三松堂收藏南田一人之画作就达28幅之伙,这个数字不但远超清初六大家其余各家之和,就是比之潘氏所藏的吴地画家的总量也相差无几。所以在观察潘奕隽收藏书画的藏品结构时,既要看到他与江南鉴藏家在收藏趣味上的一致之处,也要关照到他个人的收藏兴趣,如此来看,方称全备。
其次,必须注意的是:潘奕隽的藏品序列出现的“扬州八怪”与“清中期正统派”这两个画家群体在《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是缺席的。换言之,“扬州八怪”与“清中期正统派”这两个画家集群的作品不在清中期苏州及江南鉴藏家的收藏趣味之中。“扬州八怪”画家在清中期江南鉴藏圈中一向是比较收冷遇的异类,就是至清晚期,苏州顾氏在其书画收藏名作《过云楼书画记》一书中对扬州八怪画家的画作也未予着录,如此漠视这群勃然生气的画家,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扬州八怪的画风大都不受成法所束,纵横驰骋,锋芒毕露而直抒胸臆,与文人画所要求含蓄典雅的特质相悖。而“清中期正统派”画家难入当时鉴藏家的着录的原因则是因为鉴藏圈中固有“贵远贱近”的收藏思想在其中作祟,清中期江南的鉴赏家们所觅求是宋元以下直至清初的文人书画家的作品,对于同时代的书画家的作品是否成为经典,一般尚持观望态度。所幸的是,潘奕隽均并未受到这两种鉴藏偏见的影响,如列表所见,共收录潘奕隽所藏的扬州八怪画家与清中期正统派画家的画作12幅与16幅。一者,潘奕隽在花鸟画收藏中独嗜当时画坛正宗恽派作品,而又不弃被时人视为花鸟画异端的扬州八怪画家的作品。再者,他在兼爱古人的同时,对于他同时的画家也厚爱珍重,又可谓不薄今人。潘奕隽这两处不与流俗的收藏结构足以说明他鉴藏观的复合多元与宽大并容。关于这一点,也是我们在考察其藏品结构时不可不辨的。
以画家个体言,上面我们已分析了潘奕隽藏品中画家群体的排位序列的特异之处,在三松堂的着录中恽南田是潘奕隽收藏画作最多的书画家,其藏品共达28件之伙。而从上列的简表可见,董其昌则是《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着录作品最多的书画家,从记载之初的“庚午(1810年)四月十日,唐芩楣携来董字二卷,一小楷”④到“丙戊(1826年)年四月五日,施君山来,携铁芸所藏董画十帧,俱有小行楷,题款不甚出色,定为赝作”⑤。共28件,其中书法26件,画2件。作为南派宗师的董氏其身前影响就大,入清后更因皇室的推崇而身价培增。有论者言,乾隆朝开始,董其昌在帖学的地位开始下降,赵孟的地位开始上升⑥,但单从鉴藏家所藏的藏品来看,清中期的董其昌对江南艺文世界的影响依然故我,这一点故然与董的书画存世量大有一定的关系,但若非笔墨精良,书风契合江南藏家的审美,恐怕不会长久以来的得到后人的推崇。香光书画既然有如此市场,自难免真赝杂出,精驳间存,《须静斋》书中就有三次关于董氏赝作的记载:
戊寅九月二十二日,晤省吾,以董文敏小行书、陈眉公、姜西溟真迹见示,携归一玩,董字细审似非真品,系高手所摹,妙处真逼真,偶有数字败笔耳。⑦
癸未七月十九日,顾东雅来出赵忠毅公铁如意一柄,董书李流芳画扇一相与玩赏,董书非出色之作。⑧
十二月九日,晤淡秋李希古画幅,绢墨俱完好渠以番四饼得之。又董字二,俱赝作也。⑨
除董其昌外,从统计看,赵孟、沈周、文征明亦是《须静斋》着录较多的书画家,就赵孟而言,虽说去潘世璜已有四百多年之遥,但在《须静斋》一书的着录中,潘氏父子先后仍有9次获观赵氏书画真迹,其中《仇副使墓志》、《杭州福神观碑记卷》、《松雪翁书道德经》、《赵氏三代之三马图》等四件作品堪称赵氏书画中的铭心绝品。以苏州鉴藏家藏品中个体画家的序次比之潘奕隽的收藏,虽有关赵孟书画作品的着录付之阙如(极有可能是失载),但沈周、文征明与董其昌的书画作品仍是其藏品中主力军,分别是5件、7件、6件。这也说明就个体画家作品而言,潘奕隽的收藏趣味与当时苏州鉴藏家是基本一致的。
在考察了潘奕隽及苏州鉴藏家的藏品结构、收藏取向与鉴赏趣味等多方面状态后,我们发现相较明代中晚与清初江南鉴藏家,清中期以苏州为中心的鉴藏家们不论从藏品结构、收藏取向还是集体审美趣味都发生了整体性的位移,总体来说来是两个方面的变化。一者是收藏年代的下移,即由明中期晚与清初江南鉴藏家以宋元为主迁移到以明清为主。再者是收藏作品的取向由南北兼取而是转变成以董其昌所立的“南宗”书画为诣归的收藏取向。收藏年代的下移的原因正如嘉道时人钱泳在《履园丛话》所云:“近时收藏书画者,辄曰宋元,宋、元岂易言哉?即有一、二卷条幅,又为海内士大夫珍秘,反不如降格相从,收取明人之易为力耳”⑩。显然,钱泳的这一收藏见解是契合当时江南地区大多数收藏家藏品年代由宋元而下移至明清这一实情,可称当时的书画收藏理念的代表。而藏品由南北兼宗转变为以南宗为主的收藏取向,这一转变最具体代表性的事实是,无论是在须静斋的记载,还是三松堂书画着录中,明代书画收藏都弃明代院体与浙派画家的作品于不顾而独钟情于明中晚期吴派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的书画作品。由这一点可见,董其昌在明未所分帮立派的“南北宗”说,在清中期的江南鉴赏圈中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二.云烟在眼—清中期苏州鉴赏家写影
嘉道年间的苏州,不惟是财富集中的繁华之所,亦是风雅生活频繁上演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潘氏父子既是剧中人,与众多文化精英一道品鉴书画,诗酒联吟,演出了一幕幕激扬才情、汇聚灵芬的逸致情景剧。潘氏父子又是秉笔直录的记录者,透过《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一书所载,他们所品鉴的宝山珍海般地书画金石精品历历在目,苏州及江南地区的鉴藏家陆恭、黄丕烈、毛庆善、缪松心、齐梅麓、戴光曾等人的众多收藏亦昭然后世,他们嗜好痴迷的鉴藏旧事也如萍踪碎影地痕迹印在历史的深处。
潘世璜在书中提到最多的鉴藏家无疑是他的岳父陆恭,此处的陆恭就是潘遵祈序言中所提到:“外大父谨庭先生”,潘遵祈在序中并云:(陆恭)为“吴中艺林正法藏眼,先大父每至松下别斋,必出所藏相示,以是生平鉴别益多。” 陆恭字孟庄,号谨庭,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乾隆四十一年(1702年)举人。点染花卉,笔意古雅,眼高手辣。读书嗜古,精鉴赏,多收藏古帖名画。陆恭与潘奕隽年青时就为挚友,彼此志趣相投,唱和品鉴,殆无虚日。后结成了儿女亲家,关系更加亲密。正因有这层亲属关系,我们可以将陆恭归属在以潘氏收藏为核心的家族圈之内。陆恭并无专门的收藏着录存世,检之《须静斋》一书,我们可以略知其收藏的品味与格局。据《须静斋》所记可知,陆恭收藏书画名迹分别有:
赵大年渊明赏菊图,杨补之梅花卷,赵文敏画李太白庐山瀑布图,松雪、云林、张伯雨、顾阿瑛手札,吴镇墨竹,黄鹤山樵竹石小幅,九龙山人王芾山水小幅,文衡山书画长卷,仇实父东山携妓图,宋景濂书嘉瓜小楷,沈石田送吴惟谦叙州之任图,董文敏字卷二,陈白阳秋水秋山诗画卷,邵僧弥画卷。
应该说,陆恭在干嘉苏州藏家中足称佼佼者。仅从潘世璜的不完全记载中就可见陆恭藏品之精,规格之高,其中记载中所及宋画有赵大年《渊明赏菊图》与扬补之的《四梅花卷》。赵孟则有一书一画,元四家中有倪赞、吴镇、王蒙各一件,明代苏州沈文唐仇与董其昌、陈淳的书画都有所收藏,这样的书画藏品在当时的私家收藏中堪称大纛。
苏州大藏书家黄丕烈也是潘氏家族鉴赏圈内极为重要与活跃的成员。按年岁(潘奕隽长黄丕烈24岁),潘、黄可称忘年相交,黄丕烈也曾云:“昨蒙三松老人书示近作,灯下展玩,觉我二人虽年齿不齐,境遇亦异,而同在城东,踪迹既密,臭味不殊,自丙子以来,诗篇属和,盈于卷轴,可谓忘年契矣!”但就辈分而言,因潘的侄孙女李定之(亦是潘奕隽的三松女弟子成员)是黄丕烈的孙媳,黄与潘还属同辈,两人诗书往来,颇为频繁。潘氏书画古籍品鉴活动中亦多见黄丕烈的身影。如《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黄丕烈就先后出现过十一次之多,出镜之数,不可谓不高。其中主要以古籍收藏的史实为主,如:
甲子正月三十日,黄荛圃出示宋椠本《鉴诫录》,墨林所藏…又见宋椠本《白氏文集》十七卷,绛云楼余烬也。九月十八日过黄荛圃,见宋本《剑南诗集》残本,新得之昆山吴氏者。十一月二日过荛圃,观退谷手录《近光集》底本。 十二月廿四日观《宋刻东坡和陶诗》下卷,荛圃物也。
丁丑正月十三日,荛圃来,示吴玉松题所藏《汉阴园味诗》,又抄本玉峰志及续志,得之东城顾氏者,志分上中下三卷。
庚辰十一月二十四日,晤荛圃,出示新得竹坨翁所藏《长安志》抄本。
《须静斋云烟过眼录》所记关乎古籍鉴赏之事,几乎都与黄丕烈相关。但就收藏而言,黄丕烈并不仅限于古籍一项,据《须静斋》所记,在书画收藏的记载也可以频频可见他的身影。
壬申七月三十日,荛圃携示《元五大僧字卷》及姚公绶《汉阴园味诗》,俱佳。
荛夫来,以苏书《除夜大雪》及《大雪青州道上》二诗卷相示,末有柯丹邱小楷看款一行,甚精,后有逃虚子跋,又本朝邵泰跋,书法俱佳,系沈文中所藏,其后人出以求售,索百二十金,留玩一日,还之。
苏轼的《除夜大雪》、《大雪青州道上》诗卷及《元五大僧字卷》在当时都可称得上是煌煌巨迹。黄丕烈能携来这些书画佳作与潘氏父子共赏,这说明他亦深谙书画鉴赏一道。
贡生毛庆善为嘉道苏州鉴藏家群体中的后来之彦。毛氏字叔美,工韵语,精鉴赏,为王昶入室弟子。其妻顾蕙字畹芳,号墨庄,工诗善画,为三松老人之女弟。顾氏亦出于吴中艺文世家,蕙父顾湘筠为翟大绅婿,缪椿门人。工花卉、翎毛,藏元、明及清妙绘颇多。蕙母一系为嘉禾翟氏,其外祖翟大坤被吴人目之为画坛豪杰。翟大坤早年挟画艺旅食苏州,与潘奕隽一起探研六法,多有过从。故毛氏一门之中亦是风雅相替,蝉联不绝。毛氏尝得忘庵所写《东禅寺折枝红豆花图》,珍贵尤甚,特颜其居曰:“红豆书楼”。书楼为伉俪联吟读画处,绘图征诗题者,皆以神仙眷属目之。其收藏事迹潘世璜在《须静斋云烟过眼当》中亦多有记载。
乙酉二十八日,晤毛叔美。出示书画数种,内有项圣谟《尚友图》,图有思翁、眉公凡五人自题,帧首小楷极精,又黄石斋字幅亦极佳。董东山辛未闱中仿赵松雪松阴亭子图画。
五月六日,晤一亭叔美,出示文衡山兰竹石卷,后有自跋,系松下清斋物,一亭新得者。又王廉州小山山水四幅,为宋牧仲写,有竹垞诸公题,俱精品。又王阳明书大轴亦佳。
戊子二月二十八日,候毛叔美出示旧拓右军帖二本,又旧拓苏灵芝田公德政碑,后有思翁、眉公跋,为高江村藏本,江村亦有跋。又元人书贞一诗序卷,贞一者道士朱姓,与玄德大宗师吴全节友善,吴亦有序。
从潘世璜的记载可见,毛庆善的收藏范围涉及书画金石,可谓甚广。其藏品中有项圣谟、黄道周、文征明、王廉州、及元人书法等名迹,又可谓甚精。同时,据蒋宝龄《墨林今话》云:“畹芳幼禀庭训,善写生。既工花鸟,自归叔美,益临摹古迹,兼长山水,二十年来粉墨远播,凡鉅公名卿以逮山野之士,靡不知重畹芳画者。”苏州顾氏家传画学原为花鸟一门,顾蕙适毛氏后,得睹红豆书楼之富藏,日夕临摹,其山水画技遂又大成,鉴赏与创作在家族网络内互动辉映,毛氏伉俪之艺文雅事,可称佳话。
须静斋一书所贵之处,不仅在于它记载了后代知之甚多的鉴藏家,如陆恭、黄丕烈、毛庆善等,同时,一批已不为后人所广知的鉴藏家与藏品也籍此书得以名留后世。检之记载,缪遵义、汪国琛、汪心农这些声名不彰的鉴藏家若不是潘世璜的雪泥鸿爪式记载,他们的书画鉴藏之名极有可能会湮没无闻。
缪遵义的藏家身份应是这批鉴藏家中最为隐晦不明的。究其原由,多半是因为其名医的身份转移了世人对他的鉴藏家身份的注意。缪遵义(1710-1793年),字方彦,又字宜亭,号松子居士。清吴县人。乾隆丁巳进士,因母病而究心医学,母既获冶而医道日进,就诊者塞满街巷。其临诊立方多创新意,投药每能奏效,他医无不惊服,时称叶桂、薛雪、缪遵义为吴中三名医。其著作《温热朗照》八卷,系研究温热病的专着,为缪氏晚年的力作。考其生平后可知,缪氏一般都以医家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不过依据潘世璜的记载,则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重身份,缪遵义其实是苏州收藏家中颇为宏富的一位。《须静斋云烟过眼录》载潘氏父子在缪遵义过世二十几年后在其孙之处获观缪氏收藏:
(已卯,一八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侍大人同少峰至其令甥缪氏观所藏书画。缪氏昆仲出见,为松心先生令孙。所观赵氏《三马图》,一为文敏笔,一为文敏子仲穆,一为仲穆子彦征作,后有王蒙跋,蒙为文敏外孙,画三人三马,文敏所画虬发侧面,高鼻似回人,仲穆与彦征所画各不同,俱神采生动,马亦骏逸不群,真神品也。又米南宫书杜诗画山水歌,后有项子京收藏手迹,并注直三百金,前有赐魏杞三大字,系宋光禄书真迹无疑。又祝京兆蝇头楷书道德经小册,亦不多见之作。又苏文忠与谢民师札,前半缺,后有娄子柔补书并小楷跋,苏书真赝难辨,而娄跋小楷则甚精,思翁、眉公二跋亦佳。又九成宫圣教序、兰亭俱旧拓本。
风转云流,即使是缪氏故去二十余年,其收藏也已损失散失不少之后,潘氏父子所看到其藏品之精仍可称惊人。其中赵氏祖孙三代所作的《三马图》、米南宫书《杜诗山水歌》、苏文忠《与谢民师札》都堪称铭心绝品。潘世璜在书中还记录另一则与缪氏书画收藏有关的轶事:
又丙戊二月十三日,梅麓携示王叔明、黄大痴、沈石田山水三幅,又宋拓元秘塔碑盖得之光福金姓者,金之先,号鹊泉者,业匠人,操业游于缪氏之门,颇知六法,其物皆文子先生收藏,不知何以入其手,今其孙已蠢不知书家亦替,而鹊泉所藏书画,皆注直若干,索价颇昂,梅麓以百九十洋得此,尚有王石谷画卷一,可谓物好价廉,梅麓亦自诩为生平得意事也。
收藏家齐梅麓从光福一金姓中购得元明清大家王蒙、黄公望、沈周、王恽山水各一张,而这四张不世之作亦是缪遵义所收藏,金姓祖父为金鹊泉,鹊泉精六法,曾游于缪氏之门,为其仿临所藏名作,甚得礼遇。齐梅麓从金氏后人处所得的这些名画即是经缪氏而转到金氏之手的,缪氏书画向来密不示人,所以更谈不上与人进行书画交易,故金鹊泉如何得到此批名画,潘世璜也只能以“不知何以入其手”言之。所以,结合上面潘氏父子在缪氏后人处所获观的名迹与齐梅麓新近收藏的缪氏藏画,潘世璜的记载为我们还原这位隐身于医的苏州鉴藏家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苏州以贵潘鉴藏世家为核心的群集雅会与交通互动,不但聚拢着苏州一地的形形色色的家族鉴藏群体及鉴藏家,也吸引着一些流寓或过访苏州的鉴藏家,潘世璜的记载中就每每可见他们穿梭活动的身影。上面所提到收藏缪氏藏画的齐梅麓就是潘世璜记载中又一位重量级的鉴藏家。
齐彦槐字梦树,号梅麓,又号荫三,安徽婺源人。嘉庆十三年(1808年)召试举人。明年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江苏金匮县知县。齐彦槐能诗、擅书法,精于鉴藏。所著有《梅麓诗文集》二十六卷。潘世璜在《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多次记载他与齐梅麓一起品鉴双溪草堂所藏法书宝绘的经过:
四月二十五日,答梅麓,舟中观所藏米南宫书宗室崇国公墓志,小楷,真迹绝佳。后有元人袁桷、邓文原、揭宏、柳贯跋。又郭天玺跋,已剥蚀无款,又有陈眉公跋。又,仇十洲独乐图,文征明书《温公独乐园记》。
乙酉三月二十三日,梅麓携新得香光画《权文公诗意图》。
丙戌二月二十三日,梅麓携示王叔明、黄大痴、沈石田山水三幅,又宋拓元秘塔碑,王石谷画卷。
戊子五月一日,赵松雪小楷书《过秦论》三篇,后有柯思九及元人跋数则,俱佳。从潘世璜的记载齐氏收藏可知,齐梅麓携来须静斋中与潘氏父子共赏的书画有米南宫书《宗室崇国公墓志》、仇十洲《独乐图》、香光画《权文公诗意图》、王叔明、黄大痴、沈石田山水三幅、赵松雪小楷书《过秦论》等书画名迹,按记载所录其收藏书画之精当不在同时苏州藏鉴赏家之下。而检之齐梅麓自着的《双溪草堂书画记》,我们会蓦然发现有如进入一座书画收藏的宝山,《须静斋》所记则不过是其收藏宝山之一角而已。《双溪草堂书画记》着录其收藏五代至清中期书画共988件,其中五代至宋的书画就有48件之多,元四家100件,明四家超过200件,其收藏规格之高,藏品之富,放置于江南地区似乎只有后来的顾氏之过云楼的书画收藏可以与之比肩,而较之同时的吴中收藏重镇潘氏三松堂与陆氏的松下别斋似有后来居上之势。
嘉兴籍鉴藏家戴光曾虽不是须静斋中的常客,但他在嘉庆二十四年对潘氏父子的叩访则对我们更全面地了解他的收藏世界提供了资料。戴光曾字松门,号谷原,居吴泾桥,生卒年未详。岁贡生,官至河工同知。书法出入欧、虞,画松有名。尝辑《墨表》上下卷。由于戴光曾与鲍廷博、黄丕烈为友,同嗜藏书,亦尝自云:“余与鲍丈渌饮交二十余年矣。余之性爱古书及搜罗前人秘籍,皆得渌饮讲习,匡所不逮。每获异书,相与传观、订正以为乐。”所以,在大多数的文献记载中戴松门都是以藏书家的形象出现的。如黄丕烈在《荛圃藏书题识》的《程穆衡笺吴梅村先生诗集》与《笛渔小稿》两书的跋中均提及与戴松门聚首嘉禾,挑灯茶话,遍阅所藏之书的情景,但关于戴松门的其它方面的记载只在其《荛圃藏书题识续录》卷一《松漠纪闻》跋中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
丁丑(嘉庆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日,访戴松门于嘉兴郡之吴泾桥。时已昏夜,主人赴席他出。待其归,促膝话旧,意甚欢也。因出书画、磁铜等物,相与欣赏。盖所好不存焉,最后出一书相质,为《松漠纪闻》二册上下卷,补遗亦三种。
检之《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作为书画收藏家的戴光曾两度出场,潘世璜记其书画收藏事甚详,足补一时之阙。兹录如下:
已卯(嘉庆二十四年)三月十八日,戴松门来晤。以两番易得旧玉印一;又示汪退谷楷书册一本,字如杯口,大绢本,惜祭文,借观留下。
二十九日,从松门借阅徐氏二株园图,后有归愚先生跋,园为徐文靖公勿斋别业。文靖长子,俟斋先生;仲,贯时先生。贯时风流自喜,⋯⋯绘《二株园春玩图》纪事,画极工细,无款识,图中姬侍音乐狗马禽鱼花木亭榭水石之胜,备极豪侈。盖文靖官京师,贯时以贵公子家居,又性喜跌宕,与兄俟斋先生孤介独立者不同。后文靖公徇国难,贯时流落转徙,园遂属他人。今其故址在吴趋坊周五郎巷,向属范氏,今不知谁属?益荒废不可问矣。
嘉庆二十四年三月十八日,戴光曾过访苏州,在潘世璜须静斋逗留,并带来旧玉印一枚、汪退谷楷书册一本,汪退谷的这件楷书册后被三松堂购藏。同月的二十九日,潘世璜又从戴松门处借得徐氏《二株园春玩图》品鉴之。从这两则记载我们不仅可见者作为鉴藏家的戴光曾其实有着比藏书家更丰富的收藏世界,这其中法书名绘的鉴藏也是他的收藏世界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时也可获知潘氏的书画鉴藏活动并不限于苏州地区,他们与苏州周边地区的鉴藏家也有相当的品鉴互动活动。
浏览《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中所出现的形形色色的鉴藏家之后,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清嘉道时期的苏州地区确实有着以潘家为核心的家族书画鉴藏圈,其外围是潘氏姻亲与至交陆氏、黄氏、陶氏、汪氏、毛氏等家族,而且这个鉴藏圈与江南地区更大范围内的鉴藏圈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流往还,江南鉴藏圈中大大小小的事件会与他们发生关联,而以潘氏家族为中心的苏州鉴藏圈又通过他们的核心人物潘奕隽的品鉴活动来对苏州及周边地区施以影响,其结果是他们之间的鉴藏交往活动空前频繁。(本文获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四十九批面上资助,项目号:20110490689)
注释:
①此跋见潘奕隽《三松堂文集》卷三第八页,嘉庆八年潘氏家刻本。
②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一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③潘遵祈《须静斋云烟过眼录》序,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卷首,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④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⑤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八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⑥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页102。
⑦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十九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⑧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四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⑨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六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⑩钱泳《履园丛话》,中华书局1979年版,页263。
潘遵祈《须静斋云烟过眼录》序,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卷首,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十四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十八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四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五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九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九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十五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一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三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三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七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九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三十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潘世璜《须静斋云烟过眼录》第二十页,宣统三年潘氏家刻本。
(责任编辑:张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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