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一个音乐酒吧买了张音乐DVD光盘。乐手从来都没有任何音乐常识也没有任何音乐追求。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张专辑《塑胶人》。光盘的公司品牌标志是一坨乱涂的线。。。

　　这个音乐酒吧就是54届威尼斯双年展中的中国台湾馆，位于威尼斯的中心圣马可广场边上的普里奇欧尼宫。策展人郑慧华为我们设置的是一个纯粹由“声音”所构筑的展览，名为《听见，以及那些未被听见的-记述台湾社会声音图景》。策展人把这一展览设置成一个音乐资料库酒吧。带来了艺术家王虹凯与苏育贤的6件声音作品，并展示了12首台湾“解严”(1987)至今的社会运动音乐音频以及9段台湾的声音解放运动以及艺术创作的重要事件与记录视频。让我们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听见这么一个台湾：浓重的本土文化，纠缠不清的政治诉求，那些被忽略的人群在发出声音。听见的真的比看见的更直接，更深入。给我们带来这样的疑问，倾听的意义是什么?声音如何被制造，被拆解，又如何被构筑为社会形态，如何解读。

台湾馆的吧台

　　艺术家王虹凯的声音装置《咱的做工进行曲》，她记录了制糖厂退休老工人其人生中的种种声音，这是一些存在着，但你从来就不会去留意的声音。喃喃细语与机器噪音胶着在一起，黑暗的房间，多音源，简单的图像。你听不清什么，但你不可能听不见。一切的都模糊不清，但却极其厚重地沾粘了台湾几十年的历史，混杂着老人的人生，其殖民与经济，其社会演变。复杂，如同真实那么复杂。聆听，便是政治了。

《塑胶人》光盘

　　艺术家苏育贤的作品系列《那些没什么的声音》，记录了就在你身边，但却又遥远陌生的声音。我从展览中带走的《塑胶人》光盘便是其中之一。这是一张大量复制的光盘，便宜地出售。附带了一小块塑料垃圾，三张乐手的介绍。苏育贤创建的独立音乐唱片公司品牌“indi-indi”标志便是那一坨乱涂的线。这是一个奇特的公司，同时也是一件艺术作品。它作为唱片公司出售音乐光盘，而这些“音乐”的演奏者们都从未想过自己可能去发出任何“声音”。

　　《塑胶人》是一段音乐视频，它的整个拍摄过程都在铁路边的塑料垃圾回收场。演奏者是3名50岁出头，住在铁路桥下垃圾山里的拾荒者。

　　音乐是打击乐与饶舌。打击的是各种塑料垃圾，打击节奏感并不强，也很不专业，但是仍然是打击乐。在打击每一种不同的塑料垃圾时，都发出了不同的音效。主唱的老伯-茂柏就开始用闽南话流利地讲解该垃圾原来的用途，材料，制作方式，成分以及特性。他的饶舌的节奏很慢，也没有任何饶舌的觉悟，但有条不紊，一本正经。

　　乐手“英雄”正在敲击一种油罐，“茂柏”拿起一个油罐用闽南语说：“这叫做‘海典’”。其实，“海典”的英文名称是Hai Density (高分子量)，这是一个专业领域的闽南语新词。用闽南语这种古汉语来讲述化学制品在我听来非常的突兀，因为在古语内是不可能有这么现代的专业名词，而他偏偏这么说了，而且显得流利通顺，神情显得理所当然。他可能只能流利地使用方言，或者说，在台湾拾荒者生存的垃圾山里，只有闽南语才是唯一通用的语言。他拿起每一种化学品，用古汉语侃侃而谈，是否是一种进化?亦或者是一种和谐?

　　他们可能在拾荒时随手敲击材料以判断它们的材质，但从未想过要让他人听见。老伯只是耐心地讲解垃圾山上的各种塑料垃圾。了若指掌，滔滔不绝，毫不停滞。我们并不能真正听懂，我们只能知道这是一些拥有不同功能，名称以及特性的塑料。他只是不断地说，我们不断地听。但实际上我们已经听到了，事实上他所不善表达的，他无法明白理解也无法清楚讲述的，却已经在笨拙的打击与饶舌中发出他们的声音。这声音是：他的生活，他的塑料，他生命里的声响，社会的结构，以及现代文明的各种材料如何被倾泻到这些老伯老婶的生命里，而他们张口结舌。

　　这些声音“没有什么”，确实对大部分人而言，这些声音并不重要。而这些声音却真实地存在着，我们只会习惯性地忽视。苏育贤的“唱片公司”让这些最最不善于发出声音的人们，发出我们不打算听到的声音。居然，我们听见了，它们在那里，噪杂且真实。

苏育贤作品《塑胶人》评论图表

图形圆而偏上，这是一件均衡并略显晦涩的作品。

　　每一个现实与认知都是相对独立的，每一个对于他者的价值判断都在不断远离他者所处的现实，而实际上所有真实的声音都一再的被过滤。苏育贤的作品是一个个独立的认知之间的渠道，作品脱跳出真实，让真实展示出一种朴实的变异，传导，从而使我们自以为聪明地透过极其简单的虚构，摧毁了自己自以为是的价值判断，反而看见了坚实而庞杂的现实。这些被看清的现实，都是被悲剧解读的喜剧。

　　注：本文曾刊登于《艺术世界》杂志第25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