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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的影像

2012-04-16 22:33:07 徐累

  “浮世绘”,非常日本的一个名词。且不论它的原意为何,借用“浮世”二字,就足以言尽日本当代摄影的性格。在美术馆的展示现场,空廓的白色空间接近于迷茫,影像中几乎是“浮”在我们眼前,它们演示着摄影的本质,一种对世界予以剥离的物质形式,如同罗兰·巴特所说的那样,“偶然性轻盈透明的外壳”(《明室》)。

  不过,“偶然性”对于当今的摄影艺术来说应予以修正,与以往相比,艺术家变得主动多了,他们不需要总在移动中猎取,这个展览中就恰当地反映出,内省的影像借助于心眼,由此,世界并非被瞬间“发现”的,而是被亘长“体验”的。尤其在这些日本摄影家那里,东方式的立场使“静观”取代了“游视”,就像一种说法,“日本文化形态是由植物的美学支撑的”。

  好多年以前,我在上海美术馆看过另外一个被命名为“超日常”的日本当代艺术展。在那个展览里,荒木经帷的作品是满墙的“花”,鲜丽欲炸,轰轰隆隆,不同于这个寂寥落寞的少女形象。其实,影像之于荒木经帷而言,鲜丽热闹和寂寥落寞乃同义词——它们都是“空无”的投影,就像罗可可的繁华表象背后是“虚无”主题一样。

  倘若我们更多地了解荒木经帷艺术的全部,那向我们视觉感官“填鸭”一般的泛“性”影像背后,有着比他个人触须更深远的景观。为什么荒木经帷这样荒淫不羁的作品,独独落实在一个日本人身上才这么顺理成章,继而获得国际的声誉呢?也许我们应该看到,和其它民族对性的“禁忌”甚至“罪与罚”不同,日本对性的崇拜相当坦率,比如,每年以“敬神”的名义抬着性器游行的那种狂喜,几乎是世间罕见的最公开的集体放荡活动,而日本文艺中的“好色”或“色恋”自古即有铺张,它不是简单的卑俗肉欲,狂热的爱情及其性的表现不受道德观念的制约,完全是由于美本身,因为,激情和香艳,只是流星的亮点,而长长拖曳在身后的是无尽忧伤与感叹。

  一切是暂留,每一刻都处于失离之中,日本人对花事的哀怨,同样可以比之于性事。事实上,荒木经帷著名的影像集《阳子》,惨淡记录与他死去的太太的情事写真,无非应验了,情欲是一种挣扎,生命是一种即逝。在生命流程中,再没有比摄影更合适的物质形式,扮演与时光争夺记忆的角色。艳情的泛滥,不过是悲极生乐,看起来那么疯狂迷乱——“活色”,覆盖的其实是“无常”。比较而言,倒是这次展览的《少女》更接近荒木经帷本质的正解,悲怜的眼神无限幽远,不仅是他个人体验的愁绪,也显现出日本美的“物哀”底色。

  “物哀”作为日本美的先声,逐渐形成“哀”中蕴含的静寂性格,而至“空寂与幽玄”的境界。“空寂与幽玄”同样是有关时间在空间中的精神体验,就如同杉本博司的现代影像实践一样,最终走向禅宗主张的“无”。有意思的是,如果说荒木经帷采录的是时间之“前”,那些“此曾在”的欲望的琐屑,作为恰巧的反差,杉本博司的影像结果,则宣张了时间之“后”的挽思。他的《电影院》在渐度曝光中最终消解了银幕上的活动虚影,这种观念十分有趣,那种微亮提示人们,喧闹适才散尽,重要的不是分析“过去”,而是冥想“永久”。有谁面对这被时间掩埋的事件无动于衷?

  我们眼前的场所不仅陌生,还有说不上是沉睡抑或唤醒的暧昧。《电影院》直接引人注目的,乃是场景的“幽暗”。这种“幽暗”如同意识深处的混沌,使人对影院内部繁缛的美饰疑虑重重。日本人敬重“幽暗”的美感,一本专门赞美“幽暗”的书中写道,“每当我们凝视阴暗时,虽然明知道它只是阴暗而已,但仍然会深受感动,领略到一种永劫不灭的闲寂在统治着这一片幽暗的感觉,好象只剩下空气沉聚在那里似的。细想起来,西洋人所说的‘东洋的神秘’,大概就是指这种拥有幽暗的令人生畏的寂静吧。”(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

  杉本博司准确展现了符合这种美学的境界,《电影院》不仅是“幽暗”和“明亮”的反差,而且在“幽暗”和“明亮”之中,对应着“无”与“有”的玄思。日本能剧大师世阿弥主张艺术美“九品位”的至高者为“无相”之境,所谓“绝言语,表现唯一妙体的意境之处,就是妙花风”。“妙”,即为“绝”或“绝对无”,缘此,能剧将舞台化为“无”——除了“无布景”、“无道具”外,还有至关重要的“无表情”。因此,日本能剧表演的面具,歌舞伎厚重化妆的脸谱,无非为了降低人们对喜怒哀乐的期待——世界的总表情是千篇一律的“假面”,只有“无”,才能至为大“有”。《电影院》延用经典性的对称图式,银幕作为主体,占据视觉的中心——可是它迹近于“无”——盲界透着无限深远的意义。而映衬于周围的剧院景观,却是一种琐碎的“有”。“无”的张力使“有”脆弱,人工饰物似乎随时消融风化。

  也可以将类似的“有”与“无”作一次表面的反转,我想起罗兰·巴特分析的日本礼物“包装”的符号意义。层层累积的外皮,对于内部真正物品的微小实在是太过分了,“里面装的那件物品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变成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从外皮到外皮,那个受指内容逃逸了。”(《符号帝国》)是的,逃逸了,杉本博司的另外一个系列《展览标本》的作品,彻底逃逸的却是生命本身。栩栩如生的“有”——远望的豺狗,厮守的驼鸟,不过是一些绚丽的皮相,它们在人造自然里虚伪地姿态着,内在呢,是与生命无关的填充物,切实“空洞”,的的确确的“无”。在这里,杉本博司提升了日本美的道德思考,充满了“有”与“无”的反讽。在死亡的美丽表演面前,这种“无”太残酷——真实有意义吗?标本之心的“空洞”,难道不是一种“物哀”式的殉道仪式?

  抽取本来属于自己的灵魂,将之奉献给更优越的价值构造,这是日本社会发展的象征。这种象征同样体现于日本的传统木偶剧,“无生命的物质远较于有生命的肉体(里面深藏着一个‘灵魂’)更奋力、更有灵感地控制着人体”(罗兰·巴特《符号帝国》)。这样理解森村泰昌的“自摄像”就顺理成章了。他对自我有一种畸恋,身形不是彰显“个人”,而是出借给艺术史的图像经典——《蒙娜丽莎》的“手”,《维纳斯的诞生》的“身段”,以及一些耳熟能详的文献片段。

  对图像经典的顽强反射,是建立在文化圣物拜教的普遍态度上的。以身体的复印,达到救赎身体的目的,这是森村泰昌的企图,但是,他沾染到神圣气味了吗?没有。毕竟,由“男人”演绎“女人”的化装术即使再高超,也容易被识破,有时甚至成了滑稽的模仿。然而,唯有“破绽”是解码,说明“自我”可以隐藏或颠覆,但不可能完全被“抽空”,这是森村泰昌作为男性的无奈和作为艺术家的机巧。当肉身与形而上的联系不堪一击时,“内心”出让给“外表”的戏剧性结论,就好比日本木偶或日本包装——看上去华美,接着让人意识到背面的“无”——事情立即变得慌张起来。

  女人的“空无”,在生理上有一种天生的命定,延伸到艺术里就变成双重性的了——传统意识和个人心理合而为一,使奥诺黛拉《来自Fripes肖像的系列》至臻绝望。她完全、彻底脱离了自我皮相的桎梏,单纯展示衣裳——“自我的空壳”敞晾在天空下,仿佛肉体已被消融的“现场”。袅婷飘忽,毅然坚定,有一种深思熟虑的虚妄之相。Yuki Onodera悬置的内容十分“超现实”,加上一目了然的女性气质,无心之心,寂廖之至,私隐被放大,私情被追念,这样“空寂”“幽玄”的性质,在日本美的妙局上,更增加对“存在”的质疑,对“虚无”的诘问。

  “存在”与“虚无”是西化的哲学议题。倘若它对日本年轻艺术家有所启示,这种哲学议题最终看起来还是属于美学课题的,其异质向本质的演化相当自然,一种不知不觉的文化优先。小野佑次以博物馆里的西洋名画入眼,“镜框”现,“肖像”失,故作买椟还珠的游戏。“无相”,是对常理的价值否定,但却是摄影观念的灵光乍现。对真理的不确信,加上图像表意的反置,让日本式的神秘向往,离开了事物的中心——一切反映在外,本质却是迷障。世界的“负解”在内部安详地生长,虚幻,悠长,无望。

  确实,作为一个岛民心态,日本人生息的环境影响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从地理角度说,他们占据的土地不仅狭小,而且大部分湮没在海中,那些看不到的,或者是转瞬即逝的部分,才是日本人真正的乡愁。因此,他们一方面在“空寂与幽玄”中无限夸大“幻念”美学,一方面又无与伦比地将触角伸入更加细微纤巧的地方,极至的感官体验,造成神经质一般的机敏。日本园艺如此,日本俳句如此,作为同质,日本摄影也不例外。

  尾仲浩二的“烟花”和“蝴蝶”是素色光阴中,拈花微笑般的怦然心惊,闲寂、余情、柔致,气质如影像俳人,“凝视”之后,幡然“顿悟”。而女性艺术家的“凝视”就更加绵密悠长。石内都以微距镜头拍摄女性的“手”与“脚”,米田知子以放大镜拍摄“文本”被提示的局部(《弗洛伊德的镜中文本》),执迷而有悟,微观而穷理。这种“凝视”是无声的“放大”,经“放大”增加对象的坚韧,其质感精神承继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传统。“你得到特许,可以是琐屑的,短小的,普普通通的,你有权利把你的所见、所感,引入词语的一种纤细的世界里,你会为此而感到兴致盎然;你自己(或是由你自身出发)有权利建立起自己的名气;你的句子,不管它是怎样的,将阐述一种寓意,将放出一个象征,你将变得深厚:以可能有的最小的代价,使你的作品变得‘内容充实’。”(罗兰·巴特《符号帝国》)

  “风景”又如何被“看”呢?本来,风景的“原态”是一种最初,当它客观在所处的位置上,它不曾被赋予,不曾被人的意识归纳。一经编为“痕迹”,它就在某种形式的指认中改变了性质。

  与西方人不同,日本人从来不关心如何尊崇“风景”的独在意义,他们的“游记”也不属于记录,大多表现为“诗歌美文的排列”。对于外界,他们的关心远不如对私人情感体验来得真切。相比起来,“风景”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意识的气流浮动,如何“物化”为山形川制的起伏,而成就所谓的“风景”。

  畠山直哉的作品是人类消费的遗迹,萧索、荒芜、孤绝,是一种悲情之相;松江泰治的地貌远眺,简素得十分禅意,让银粒子堆叠出自然的玄机。影像走访中,这些作品拓空景致的本意,风景,不过是心印的从属,认识的外置,思绪的变貌——镜头其实向“内”观,而不是向“外”看。摄影家并没有责任向他人转述途中所见,不企图赞叹或融合景观,对眼前的事物本身相对冷淡。荒木经帷谈到摄影时反复说道,“人不可貌相;事物不可貌相”,同样,“风景”亦不可“貌相”。“风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相连,这证明了一种观点,“风景不是由对所谓外界具有关心的人,而是通过背对外界的‘内在的人’发现的。”(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

  艺术的类型多种多样,摄影接近于皮肤。在参与发现世界的过程中,摄影徘徊于最浅表的层面,给人以痛痒和脆弱。然而,谁能说表面的就不深刻了呢?有时,真理就存在于一目了然之中。

  日本人对世界的解释有一种特别的视角,如同他们的俳句,事物的状态成功地流连于表象,玲珑娇弱,悠长顽固。在某种“私性”的指认下,自然或现实于“闲寂”处见“奇遇”,片断的解读形成自足的结体,而情绪和智慧呢——仿佛糖粒,在语言之水中消融为“无”,等待进入未来的记忆。这种文化性格和体验方式转化为摄影,似乎是再合适不过了。

  没有什么懈怠。以现代性对应他们的传统,日本摄影进退自如,筑造了一条既可逾越又可缅怀的通道。经验的表述在连接外部世界的同时,也肯定了集体意识的永久意象。在一幅幅影像的断章里,摄影,已经成了传统意识形态的辩词,它再次以“浮世”之伎俩,提醒我们重新体会日本美学概念在今天的秘密:

  “冬天的风吹着

  猫的眼睛

  眨了一眨”

  2004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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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宏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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