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笔笔中锋”献疑
2012-05-14 10:14:34 徐学标
“中锋用笔”由来已久,其理论渊源可追溯至蔡邕《九势》:“藏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1]与“中锋”相对应的是“侧锋”。“侧锋”是指笔锋偏于点画一侧的运笔方式,其名首见于宋桑世昌《兰亭考》:“凡傍卷微曲蹙笔,累走而进之。直则众势失力,滞则神气怯散,夫努须侧锋顾右,潜趯轻挫其揭”[2]。
明之前,“中锋”多以“正锋”之名出现,且论之者鲜,南宋姜夔是少有几家中,最早对“正锋”及其艺术效果有过专论的:“晋人挑剔或带斜拂,或横引向外。至颜、栁始正锋为之,正锋则无飘逸之气。”直接的“中锋”之名则在明代才出现,明永乐年间王绂《书画传习录·论书》中说“唐代诸家,字取中锋,而规矩端倪,显豁呈露”[3]。直至清代,才有学者对“中锋”明确定义:王澍《论书剩语》中说“所谓中锋者,谓运锋在笔画之中,平侧偃仰惟意所使,及其既定也,端若引绳,如此则笔锋不倚上下,不偏左右,乃能八面出锋。”[4]故此,王世贞言“正锋、偏锋之辨,古本无之,近来专欲攻祝京兆,故借此为谈耳”[5]。
明代以来,书家的“中锋”观念明显增强,丰坊《书诀》中说:“古人作篆、分、真、行、草书,用笔无二法,必以正锋为主,间用侧锋取妍。分书以下,正锋居八,侧锋居二。篆则一毫不可侧也。”[6]清代书家在讨论“中锋”、“侧锋”时,大多主张中锋,如笪重光认为“能运中锋,虽败笔亦圆;不会中锋,即佳颖亦劣。优劣之根,断在于此。”[7]汪澐则进一步强调说“作字之理,不过「中锋」二字尽之,”“欲学书,先求笔笔中锋”[8]。碑学的倡导者包世臣提出“中实论”,主张万毫齐铺、五指齐力、笔笔中锋、笔笔回锋。至现代,沈尹默先生则更进了一步,视“笔笔中锋”为笔法的全部:“笔法是任何一种点画都要运用着它,即所谓“笔笔中锋”是必须共守的根本方法。”[9]“笔笔中锋,点画自然无不圆满可观。所以历代书家的法书,结构短长疏密,笔画肥瘦方圆,往往因人而异,而不能不相同的就是笔笔中锋”,因此知道,“中锋”乃是书法中的根本方法,必当遵守的笔法。”[10]沈氏之论随着其启蒙著作《书法漫谈》、《书法漫谈丛谈》的传播,广泛流布,对当代后学者影响极大,动辄言“笔笔中锋”者大有人在。
如何看待“笔笔中锋论”,如何评价中锋笔法,是当今书法理论研究中一个富有实践意义的命题。
一
“笔笔中锋”是书家恪守的根本方法吗?
我们不妨先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先秦时代。流传至今,我们所能见到的殷代手书墨迹,只有“祀”字陶片(图一)和“束于丁”(图二)玉片及一二件朱书甲骨。
“祀”字陶片墨迹笔法:起笔处短促斜向落笔,沉实地按下笔锋,随之又迅速而有力地将笔扫到尾部,几乎每一笔都以侧锋为之。
又一九八五年安阳市铁西刘家庄南殷代墓葬群出土的朱书玉璋“于小史”(图三),斜切入笔,侧锋取姿,斩钉截铁,干脆利落。
春秋以降,侧锋的例子就更多了。如《侯马盟书》(图四)起笔侧锋发力,状如丁头。楚简文字(图五)侧锋取势重按轻提,呈钉头鼠尾之状。《长沙子弹库帛书》体势简略,形体扁平,用笔亦多侧锋。
“侧锋取妍,此二王不传之秘”,即便是书圣王羲之,其书法也是中侧互用、以侧取妍。而米芾书法“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也得益于其对侧锋的大胆运用。张瑞图更是将侧锋发挥到极致,线条以方、折、棱为主,绝少圆笔,清梁巘《承晋斋积闻录》评他的书法是:“圆处悉作方势,有折无转,于古法为一变”。
毋庸再举例子,“笔笔中锋”论已是难以自立了。
其实,从手指自然伸缩的生理特征来看,在唐之前以小字为主,“凭几而书”的自然状态下,必然是中、侧互现:右手手指自然伸缩的方向为上下与右下两个方位,这意味着只有在书写从左上至右下这个方向的点画时,运指方向与点画方向才能保持一致,从而实现中锋。以此对照于楷书,在点、横、竖、撇、捺、钩挑等基本点画中,只有点、捺的上半部分与竖钩的书写可以实现中锋,而其它点画则因为走向与手指的自然运行方向不一致,常常一落笔即呈侧锋。无视这种生理机制的客观存在,一味的强调“中锋”,既违背了运笔的自然之道,又弱化了书法的艺术表现效果。
唐代,由于高案桌椅的出现,书家由传统的斜执笔变为直执笔为主,同时大字的应用也越来越广泛,传统的小字以运指为主的用笔规范亦受到冲击,运腕与运肘开始在大字及狂草的书写中经常被用到。在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中锋为主的用笔法开始在一些特定场合的书写中频频出现。而后人又将这种在特定场合下的用笔加以强化、泛化,于是中唐之后就产生了“锥画沙”、“印印泥”、“拆壁路”、“屋漏痕”等指代中锋用笔技巧及艺术效果的概念。
这种对中锋用笔的误读与泛化,在宋代被大加鞭挞。苏轼认为:“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推崇晋人、崇尚古雅的米芾对唐代的书法,尤其是中晚唐的正楷、狂草也极为不满[11]:“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见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钟法。丁道护、欧、虞笔始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12];“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怀素獦獠(对南人的蔑称)小解事,仅趋平淡如盲医。”[13]米芾认为“字有八面”,笔法多种,不能千笔一律,否则写出来的只能是“俗书”,他所批评的唐代先贤,如颜真卿、柳公权,都是侧重中锋运笔。而颠张醉素的狂草(图六、图七),从某种程度上说也都是变乱古法强调中锋的结果,二公虽开草书一门,但也确实已经与晋人的妍媚多姿、风规自远相去甚远了。
即便是在中锋观念盛行的清朝,对“笔笔中锋”的批评者也大有人在。倪苏门《书法论》:“羲、献作字皆非中锋,古人从未窥破,从未说破。……书家搦笔极活极圆,四面八方,笔意俱到,岂拘拘中锋为一定成法乎?”杨守敬《评帖记》:“大抵六朝书法,皆以侧锋取势。……且不论他人,试观二王,有一笔不侧锋乎?若锋在画中,是信笔而为之,毫必无力,安能力透纸背?且安能有诸法之妙”?
作为个人风格创新手段,偏执“中锋”无可厚非,颠张醉素、八大山人等的作品都是成功的范例,但如果作为一种历史认识,尤其是作为一种教学观念,则无疑失之偏颇。过分的强调中锋,无助于书法艺术自由、健康发展,只会令书法艺术越来越僵化,走向死胡同。
二
那么这种“笔笔中锋”的观念是怎么产生的呢?要找到答案,我们就必须从篆书的笔法流变谈起。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中锋”都被视为篆书书写的当然笔法。宋代陈槱《负暄野録》中说:“常见(李阳冰)真迹,其字画起止处,皆微露锋锷。映日观之,中心一缕之墨倍浓,盖其用笔有力,且直下不欹,故锋常在画中,此盖其造妙处。”李阳冰书写篆书时所用的中锋笔法,一直以来都为习篆书家津津乐道。这种观念一直延续下来,成为后世衡量篆书水平高下的标尺,如丰坊《书诀》云:“古人作篆、分、真、行、草书,用笔无二,必以正锋为主,间用侧锋取妍。分书以下,正锋居八,侧锋居二。篆则一毫不可侧也。”[14]这其实是一种片面的认识,中锋并非篆书的不二笔法。
总结商周时代文字的点画形态,主要有三种:一是“科斗形态”;二是“丰中锐末形态”;三是粗细均匀的“等线形态”。“科斗形态”是侧锋、中锋并用,“丰中锐末”与“等线”形态基本上都是中锋笔法。
从“祀”字陶片等手书墨迹作品来看,殷商时代,“丰中锐末形态”与“科斗形态”并存,而此后的手书墨迹则主要发展了“科斗”笔法,以至于“科斗文”被后世用作春秋战国手写体的代名词。刻铸铭文点画形态主要沿“丰中锐末形态”、“等线形态”方向发展。如果说在商代及西周早期,刻铸铭文和手书墨迹在笔法上还时常有合辙现象的话,那么西周中晚期以降,二者已经开始分道扬镳了:商代晚期甲骨文中的《宰丰骨刻辞》、《帝辛四祀卣铭》、《四祀弋阝其卣》(图八)、《宰甫卣》(图九),西周初期的《令簋》、《庚赢卣》、《静簋》、《曶鼎》、《大盂鼎》(图十)多是“丰中锐末”笔法,《大盂鼎》中个别字甚至还有起笔粗重、收锋尖锐的“科斗”笔法,与手写体合辙。但西周中晚期的金文用笔日趋均匀,变得粗细均等了,如《毛公鼎》、《虢季子白盘》(图十一)。“等线体”篆书在秦代发展至顶峰,《石鼓文》(图十二)线条已匀,至《峄山刻石》(图十三)则是标准的玉箸线条了。
三种笔画形态中,“科斗形态”书写便捷,最为自然,但它粗细不均,不利于在庄重场合下应用。“丰中锐末形态”存在着对称的因素,而“等线形态”是对“丰中锐末”笔法的发展,它圆润饱满,遒劲有力,端庄谨严,成为汉之前刻铸铭文主要形态。
有趣的是,历史却没有将先秦、秦的书写面貌整个和盘托出展现给后人,先秦、秦的手写体直到二十世纪才大量出土,呈现在世人面前。在此之前,人们所能见到的先秦、秦的文字资料多局限于以中锋笔法为主的刻铸铭文。这种错位造成了“篆书中锋用笔”的一隅之见,代代相传,愈演愈烈。
清中期以来,为救帖学软媚之弊,而有“中实”之论,如包世臣:“试取古帖横直画,蒙其两端而玩,其中截,则人人共见矣。中实之妙,武德以后,遂难言之。”“笔中实则积成字,累成行,缀成幅而气皆满,气满则二弊去矣。”将篆书的中锋笔法夸大泛化到行草等书体中,以致走向极端,产生“笔笔中锋”观念。
三
实际上,笔法或中或侧皆因“势”而生。“笔笔中锋”的用笔之法只适用于封闭型贯气性质的刻铸铭文。
沈尹默说:“藏头护尾之用,是写字的最关重要的笔法。因为非这样做,便不容易使笔力倾注入字中。”[15]持“笔笔中锋论”的人,每每以传为蔡邕《九势》中的“藏头护尾,力在字中”、“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16]为据立论。看似言之凿凿,实则并没有理解《九势》的真实意指。
按,《九势》即使确为蔡邕所作,其所言笔法也应当是指篆隶二体的。在篆隶时代,这种“藏头护尾”、“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的笔法实则是一种与内向贯气互为表里的封闭式笔法:篆书是单节奏运笔,线条与线条之间缺乏笔势的直接对应关系。每根线条都是自给自足的独立存在,“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不过是其自足状态下的线条美化而已。
隶书是内向贯气向外向贯气的过渡形式,很多篆书中没有的点画形态都随着贯气不断加强而渐次出现。[17]
而楷书、行书、草书则是尽力抛弃了不利于对应承启、顺势书写的点画形态。其藏锋、露锋皆顺势而生(图十四、十五),这与篆书封闭型的刻意为之是完全不同的(图十六)。因为笔势承接关系的缘故,即便以中锋为主的怀素、八大等人的作品,细心观察,我们会发现它们也并非纯以中锋,在笔画的起止之处侧锋形态并不少见。隶书以降,“笔势”成为衡量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无“势”则作品生气荡然无存。
中锋厚重,侧锋妍丽,中锋、侧锋交互为用,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书法的艺术表现力。无论是从书法史角度,还是从书法教育角度出发,我们都必须打破“笔笔中锋”的认识桎梏,只有这样书法艺术才能得以自由发展。诚如《庄子·齐物论》所言“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注释:
[1]蔡邕《九势》,《历代书法论文选》第六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2]桑世昌《兰亭考》,中华书局第二十七页,一九八五年版。
[3]王绂《书画传习录·论书》,《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第一百一十二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
[4]王澍《论书剩语》,《明清书法论文选》第五百九十三页,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5]王世贞《艺苑卮言》,《明清书法论文选》第一百六十二页,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6]丰坊《书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五○六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7]笪重光《书筏》,《历代书法论文选》第五百六十二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8]汪澐《书法管见》,《明清书法论文选》第七百六十一页,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9]沈尹默《书法论·笔势》,《现代书法论文选》第七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八○年版。
[10]沈尹默《书法论丛》第六页,上海教育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
[11]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第二百零九页,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
[12]米芾《海岳名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三百六十一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13]米芾《书史》,中华书局第二十四页,一九八五年版。
[14]丰坊《书诀》,《历代书法论文选》第五百零六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15]沈尹默《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第一百三十一页,《现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八○年版。
[16]蔡邕《九势》,《历代书法论文选》第六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17]徐利明《书法风格史》第二十九页,河南美术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本文责编:朱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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