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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的琐碎与表达的放纵

2011-06-03 15:19:47 杨小彦

——对油画家陈曦的世俗情怀的一种体认

  我相信所有在美院学习过的学生都会熟悉“创作课”。大约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始,这门课就被提升到一个重要位置上,成为检验学生艺术思想的可怕门槛。课程一般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体验生活”,另一部分是作品绘制。所谓体验生活,就是老师带学生到某个据说提供了真实生活的乡村或工厂,或者某些大型建筑工地,在那里与工人农民“三同”,从中寻找创作主题,同时为这主题收集足够绘制之用的“素材”。我当年就读广州美院油画系时,就曾经到过长江葛洲坝工地,目睹了大坝合龙时的壮观景象。可惜那时艺术思想开始产生变化,同学们对热火朝天的建设没有热情,反而把目光盯住了沿途可见的贫穷景象。

  可以想见,这样一种创作模式在今天自然受到了冲击,但是,据我所知,“体验生活”仍然保留了下来,因为创作课还是要上的,只不过大多数的“体验”变成了另类“旅游”或“考察”,学生们带着数码相机走走看看,然后回来“自我表现”一番,就算是完成了作业。

  今天的艺术家们已经对油画的“宏大叙事”感到陌生了,唯有那些过度关心全国美展的画家才会精心选择可能入选的重大题材。关键是,尽管有文化部投资巨额资金启动“革命历史画”的创作工程,但重大题材本身已经变成了诸多题材中的一种。画家们,尤其是那些独具慧眼的艺术家,他们情愿干自己的,也不愿再为题材是否“重大”而耗费心思了。

  如果不是仔细思索的话,我怀疑人们会对这当中的变革及其意义评价不够。在我看来,这种变革是具有革命性的。当我们信守“深入生活”的信念时,其实我们已经在贬损自己曾经度过的和一直在过着的生活,我们的双眼被戴上一副“宏大叙事”的有色眼镜,然后在“体验”当中自觉地按照某种概念来创作。唯有把这副眼镜拿走,我们的眼睛才为自己所拥有,然后我们才知道生活,以及艺术本身。这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而是一个浅显的做人乃至做艺术家的道理。

  

      只要浏览一遍陈曦十几年来的油画创作,我就知道她是明白上述道理的。不仅明白,而且还带着异乎寻常的透彻感。张晓凌说得好:“在当代艺术中,陈曦的那些无休无止世俗故事的作品,既便不是唯一的,也是最为独特的。如果我们有兴趣把她的作品拼贴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幅当代社会生活的长卷。”①确实,陈曦一直都不知疲倦地把包围着她的世俗转换出来,然后涂抹在画布上。显然,从一开始她就在生活着,同时创作着。她大概从来没有为如何创作而伤过脑筋,她只为如何表达作出持续的努力。生活的丰富性本身就是巨大的刺激,让这个年轻的女性艺术家感怀和激动。但她的独特性却是她的冷眼,一种想让人发笑、又想让人哭泣的女性冷眼。在养病的岁月中,陈曦阅读了王小波的全部杂文。王小波的冷峻和尖刻,王小波的兴致和幽默,深刻地感染了这个优雅的女艺术家。陈曦后来回忆说:“三个月我在家休养……看得最多的是王小波的书,真的很喜欢他写的东西,他的幽默、追求事物的有趣性都是我特别认同的。”② 只是,和王小波相比,陈曦直言,她是热爱生活的。她强调说:“我迷恋这个世界,希望生命能长久。” ③

  希望生命能长久的陈曦的确敏感,因为她直觉到王小波的作品潜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文化学者朱大可对王小波的叙事文本作过准确的评价,他指出:“面对一个需要大声号淘啕的苦痛年代,以及面对爱和尊严都遭到彻底剥夺的暴力‘革命’,王小波的冷叙事(零度情感)构成了‘形式’对‘内容’的严重反讽。它与其说是一种性狂欢和性自嘲,不如说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道德颠覆。”④陈曦是艺术家,她关心的是视觉,自然和关心文本与话语的作家王小波不同。在王小波构成道德颠覆的地方,陈曦则本能地转变成了一场放纵的表达,而在王小波进行性自嘲与性狂欢的节点上,陈曦则有意地把冷眼中的琐碎释放了出来。

  和那些过度关心自我表现的艺术家,尤其是女性艺术家相比,陈曦具有一种惊人的“客观性”,这一点无疑和王小波产生了精神上的联系。所谓“自我表现”往往指表现者本人把生活嵌入其肌体中的痕迹当真,并且毫无节制地放大,喋喋不休地诉说着,直到旁观者厌烦为止。王小波恰恰通过放逐自我来达到一种冷峻与尖刻的客观境界。陈曦不同,她生活着,并且热爱。她对生活的富足感不言而喻。可是,就在生活富足的同时,她却情不自禁地滋生着恐惧。⑤ 白天的绚烂和黑夜的噩梦形成了尖锐的对峙,折磨着这个外表俏丽的女性。她睁眼看着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周围的世俗。没有比世俗的种种形态更让她着迷,也没有比世俗的种种荒唐更让她震惊。出于年龄与本性,陈曦不可能像王小波那样去放逐自己。她从来也不放逐自己,但她在作品中把自己置于冷眼者的位置上,把琐碎的“客观性”作为持续描绘的对象,也就等于放逐了自己。她白天是一种状态,让人赞叹,也让自己满意,到了夜晚,另一种状态就窜了上来,吞噬着敏感而年轻的心灵。而弥补心灵恐惧的有效方式,大概只有勇敢地面对世俗本身,尤其是世俗的琐碎和无聊。对于陈曦来说,她要把与生俱来的“痕迹”从身体中剔除出去,把它变成“客观”,还原到世俗当中,才能克服黑夜的降临。这说明陈曦画面中的“客观性”既是一种对应,更是一种抗衡,是用来消除噩梦连连侵袭的有效武器。

  早在1997年,陈曦就开始把围绕着她的世俗作为重要对象来描绘。这一年重要的创作有《颐和园》和《楼上楼下》,两幅作品都证明了陈曦具有用视觉来叙事的卓越能力,这种能力一直贯穿于她至今为止的绝大部分创作中,成为构成其作品的基本风格之一。在《颐和园》中,艺术家采用了混合堆叠的构图来描述一个世俗场面,左下角草图式的场景是对正中走廊熙熙攘攘的现实的补充,正中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当年流行的衣饰、牵着孩子的手的母亲,正对着观众做出一个留影的姿势,旁边两人则以略为缩小的方式再次出现,表明画家对于在同一平面上创造连续性的故事的偏爱。整幅作品弥漫着一层平庸的快感,这种快感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楼上楼下》表现的是医院的现场。同样是堆叠的构图,但这一次利用了楼层的因素而把画面切割成上下两块。许多人愿意把医院作为一个人生的象征来处理,但我觉得陈曦并不这样认为,对她来说,医院就是医院,这个世俗的地方与其说是浓缩了欢乐与苦难的场所,不如说是冷漠的滋生地。此后,这种世俗场景就一直占据着陈曦的想象,成为构建与自我抗衡的重要方式。

  因为琐碎,又因为冷眼,陈曦自然会不断地观察到了一些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场所与人物。1998年陈曦画了两张看电视的作品,一张叫《现场直播》,内容是收麦子的现场,让人不期然想起延续了半个世纪的报道丰收的电视新闻。另一张叫《戏曲频道》,由上下两幅构成,上面是演出的场面,下面则是屏幕上呈现的蓝色雪花。两个画面恰好构成一种冲突,预示着传统与现实的交织。到了2000年,陈曦又画了一张与电视有关的作品,叫《晚间新闻》。这一回陈曦表达的不是电视,而是看电视的观众。有意思的是,这个观众是一个正在化妆的女性,她全神贯注自己的脸,却把电视放在一边不闻不问。电视播放的则是单调的开会现场。到了2006年,陈曦又一次把电视作为表达的主题,但这一回和原来的方式全然不同,怀旧成了表达的主题,电视是旧的,电视里一对幸福夫妻,抱着独生孩子,穿着旧时衣服,站在天安门前,他们全都带着旧时的特征。所有这一切都成了道具,构成艺术家对20世纪80年代的一种视觉解释,一种无法言传的定义。

  电视是一种观看文化,中国直到80年代末才大致上完成了电视的普及,于是观看就成为那个年代家庭日常生活的重要景观。这种景观当然成为陈曦要表现的对象。但陈曦在题材方面简直是不去挑剔的,她只看重现场的感受。我怀疑她根本就不需要构思,只需要描绘就行了。两个人坐着看电视有意义,闲着发呆也有意义,半裸或全裸躺在自家的床上,或半倚在洗浴中心的长椅子上,同样具有重大意义。问题是,这种意义是个人化的,是画家本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观察的结果。细看陈曦的作品,我特别欣赏她所画的那些矮胖的、半裸或全裸的女人,她们坐着、半躺着,有时发呆,有时傻笑,有时眼神散漫,有时盯着观众,有时一人,有时两人,不时还发出些许由衷的傻笑。她们皮肤晶亮,身材壮硕,动作随意,大大咧咧。陈曦还描绘了许多世俗享乐的场所,夜总会、卡拉OK厅、夜市、酒吧和舞会等等。她画这些题材,不是因为特别,恰恰相反,是因为太过普及了,是每个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所必须面对的现象,所要经历的生活。与此相对应的是,陈曦在画法上偏向表现主义,但绝对没有离开写实的基本原则。她有意识地画得比较粗鲁放纵,舍弃任何可能让人联想到优雅、抒情的风格。她不抒情,她欣赏王小波的某种“零度情感”(朱大可语),但却不绝望。她冷眼,但要放纵地描绘,不如此就无法表达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陈曦冷眼,甚至到了琐碎的程度,把什么都收进那一双美丽的冷眼当中。同时她放纵,在表现上放纵,在画法上放开、变粗,留出涂抹的痕迹,不让人觉察到其中的技巧与心思。

  值得注意的是,近两年来陈曦的风格发生了转变,开始往细腻方向走。同时她把题材也收窄了,单独把洗浴的某个状态抽取出来,演变成符号。一方面,她刻画被肥皂泡遮掩着的男女裸体,尤其是女性裸体,好突出肉体的质感;另一方面她把这种质感置入纷纷攘攘的都市繁华当中,让公共性的繁华与私密性的欢乐构成荒唐的整体,从而引发出一种空前的幽默。这样一来,陈曦的作品终于具有了王小波冷叙事所构建起来的那种颠覆力量,只是她的颠覆更像是玩笑,一个考验中国城市刚刚发达起来,其实还无法自我定义的所谓“中产阶级”眼光的玩笑。陈曦就躲在这个玩笑里,继续着她的冷眼,继续着她的放纵,只是这时她的冷眼不再琐碎,放纵也引到了画面以外,成为观画者的一声尖叫。

  2007年1月12日于广州中山大学康乐园

  注

  1.张晓凌:《喧哗与骚动》,载《女娲之灵》,珠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32页

  2.陈曦:《凡人惊梦》,载《镜子中的鸟》,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4.3.同上。当然,王小波也热爱生活,只是他的突然离世中断了一种正在展开的思想。

  5.朱大可:《流氓的盛宴》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页

  6.陈曦自述:“当我的生活中有了车,搬进了朋友们赞叹的豪宅,时常去欧洲旅行或参加展览,30岁以前就出了自己的画册,做了个展,身边一直有我深爱的人相伴,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了,画自己喜欢的画,买喜欢的东西,交喜欢的朋友,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生活似乎对于还很年轻的我过早呈现出完美的状态,但与此同时,我的夜晚却越来越不平静。很长一段时间噩梦连连。”同注②,第21页

(责任编辑:苏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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