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研究的主要方法(五)
2012-06-11 10:26:44 沈玉冰/主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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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乔纳森·克拉里的视觉考古学
最后一个我要介绍的学者是乔纳森·克拉里,我把他的方法称为视觉考古学。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现代艺术与理论夏皮罗讲席教授。这个人才五十多岁,到现在为止也只写了两本书,但是已经被翻译成了十多种语言。能被翻译成十多种语言,说明他的学术影响力早已是世界顶级的了。我们说学术著作能不能被翻译成其他语言,代表了著作的影响力,以及作品的知名度和学术成就。翻译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人们一般不会去翻译一本二流,甚至不入流的书。但是我国的情况是个例外,我们过去翻译了大量二流三流的书,都是那种什么什么介绍,什么什么通史,什么什么导论这样一类浅薄的普及类的书。但是,对于那些经典著作、专题研究,我们却知之甚少。我近几年的工作,就是试图纠正这个错误。我力图找到那些学术史上的杰作,那些改变了一个研究领域,甚至一个学科的经典著作。只有这样的书才是值得翻译的,它必须改变一个学科的面目,开创了一种方法,或者持续地影响好几代学者。必须是这类书,我才会去关注,才会去翻译。
乔纳森·克拉里的第一本专著叫《观者的技术》,台湾已经有了中文版。第二本专著就是2001年出版的《知觉的悬置》,我与另一位学者正在翻译中,顺利的话,明年下半年可以出版。
乔纳森·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沈语冰等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2年,即将出版。
在这本专著里,克拉里选择了三位画家的三件作品,来探索19世纪最后几十年直到20世纪初的那个时期,欧洲人的视觉发生了哪些变化。他所选择的其中一位画家就是塞尚,而他选择的塞尚的作品就是这幅《松石图》。
塞尚:《松石图》
这是塞尚大约画于1900年前后的画,是他晚年的作品之一。这幅画有一个很突然的特征,就是中间这条由石头构成的带状结构,刻画的相对完整,立体感很强,也相当自然主义。而石头前面这些隐隐约约的东西,这些笔触究竟代表了什么是不清楚的。是这些石块的肌理效果呢?还是石块前的植物呢?是前面随风摇曳的花草呢呢,还是石块上的青苔呢?完全是一片模糊,看不出什么。这就构成了一个矛盾:在这幅画里出现了两种视觉:一种是清晰的、学院派的、自然主义的很严谨的刻画,立体感很强,很结实,是一种清晰聚焦的视觉。而它的前面和背后,却是一些隐隐约约的笔触,看不清楚,是一种模糊的不聚焦的视觉。这种情况如果出现在一个同心圆里,那会被认为是正常的,因为我们视野里的中心圈部分是清晰的,而周围则是模糊的。可是,在塞尚的画里,它的模糊不是出现在一个中心圆的周围,而是出现在一条带状结构里,出现在这样一条横贯在画面中的带子里,因此传统的视觉理论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应该用新的理论去解释,这就是克拉里的基本用意。乔纳森·克拉里的这本书一共有四章。第一章是总述,相当于是他的一个方法论介绍,他把这一章取名为“视觉性与现代性”。“视觉性”这个词,英文是visuality。通常有两种译法,一种是视觉性,一种是视觉机制。这两个译法各有千秋,总的来说是指这样一个意思:视觉是受到文化影响的,是被建构出来的,而不是自然的;不仅我们每个人观看事物的机制不一样,而且欧洲人与其他人(例如我们中国人)观看事物的机制也不一样。我们中国人看山水,看园林的那种感觉,与西方人就是不一样的。
这本书的第二、第三、第四章,分别选取了三位画家的三件作品。第二章选的是马奈的作品,第三章选的是修拉的作品,第四章选的是塞尚的《松石图》。他想要回答塞尚晚年作品里普遍存在的问题,就是同一幅画里怎么会出现两种视觉。所以我把他的方法称为视觉考古学。因为克拉里的基本意图,是要选择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三位艺术家的三件作品,探索各件作品出场时的知识型。知识型这个词来源于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知识型是什么呢?是指在一定的时间段,各种话语实践所要遵守的一般的惯例和边际条件。比如1900年前后,在当时的欧洲出现了大量话语,比如胡塞尔的现象学、温特的生理学、谢灵顿的神经心理学、柏格森的哲学等等,这些知识体系都是在1900年前后出现的,换句话说,与塞尚的《松石图》处于同一个知识考古层。
知识是一层一层叠加的,福柯发明的知识考古学是借用了考古学的概念,他要考察的是话语是怎么形成,怎么运作的。因此,在研究塞尚的那这一章里,克拉里发动了罕见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他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差不多是在塞尚创作《松石图》的时候,欧洲人正面临着两种视觉的交替过程,一种是建立在17-18世纪那种古典知识型系统中的视觉,其视觉机制的代表性产物是暗箱成像技术,是定点透视所呈现出来的完整、清晰的图像。这种视觉机制与17、18世纪的那种知识型是一致的,在绘画中的典型代表则是学院派绘画,有正确的透视,就像暗箱成像技术所形成的那种图像。而在塞尚创作的晚年,电影已经发明了好多年,当时欧洲人在观看世界的方式上发生了巨大的裂变,也产生了深刻的危机。因此才会有那么多学问,涉及到与视觉相关的心理学、生理学、神经心理学,乃至提出重新认识世界的新方法论的哲学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想要重新论证世界是什么,世界不再是我们过去定点透视所看到的那种固定的世界,而是:世界的一切不断地与我交流作双向交流。比如查尔斯·谢灵顿,英国的一位神经心理学家。他的出发点就是反对巴甫洛夫,俄国的一位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发现了条件反射理论,这个理论是说:刺激一下,一个有机体就会作出反应,反复地刺激,便形成了条件反射。谢灵顿的理论是反对这个理论的,他认为高级有机体,特别是人,对外物的刺激作出的反应,绝对不是受到刺激,然后做出反应这么简单,而是一个不断地与外物双向交流的过程。
塞尚在作画的时候,也不是只看到一个固定的外物,一个死的东西。他是在不断地捕捉流动着、变化着的信息,他自己也处于这个变化的场景中。塞尚晚年给他儿子的几封信里提到:我现在终于要实现这一辈的愿望了,我现在坐在一条河边,母题在我眼前展开,很丰富很丰富,我老是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我稍微动一下,稍微动一下脖子,扭一扭头,母题就发生一系列变化。
塞尚所要捕捉和表达的,正是这种互动和交流的感觉。而塞尚的视觉显然不是孤零零的视觉,而是受制于那个时代的视觉,我们不妨称之为那个时代的欧洲人的视觉性,或者,那个时代的欧洲人的视觉机制。而那个时候欧洲人的视觉机制正在发生改变,从过去定点透视的稳定的系统,变成一个运动的、不确定的系统。最典型的认知方式体现在电影里面,乔纳森·克拉里用了早期电影,1905年的一部早期电影《火车大劫案》来分析电影带来的那种运动视觉,给欧洲人所带来的刺激。
《火车大劫案》剧照
其实他讲的是一个老掉牙的早期默片电影的故事,是美国的西部强盗抢劫火车的情形。克拉里选择了三个电影画面。一个是火车呈45°角从右下角开进画面。第二个火车从左侧往右侧开,方向与银幕平行。第三个画面是火车从画面深处开出来,扑向观众。最早的电影之一,卢米埃尔兄弟拍的《火车进站》。当列车开出来,扑向观众的时候,所有的观众都逃跑了。这种视觉对欧洲人来讲是全新的。过去我们看事物,事物好像都是静止的,而电影的影像却动了起来,带给观众的观感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这段短短两分钟的画面里,摄影机的角度变了多次。观众一会儿跟着火车驶进车站,一会儿沿着银幕平行前进,一会又跟着列车从银幕纵深处扑向画面,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因此,电影代表了一种新的视觉机制正在形成。而塞尚的作品,正好介于两种视觉之间:一种是古典(暗箱成像技术的)视觉,一种是现代(电影的)视觉。在他身上,还残留着古典的视觉所带来的东西,因此他可以画出那条很写实的带状结构。塞尚同时也意识到,我们与周围的事物处于不断的交流之中,而不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事物则等待我去捕捉。这就导致了他另一种视觉。正是这种新的视觉,导致了他画面中那些模糊的、仿佛不聚焦的东西,特别是那个带状结构前后的笔触。
因此,人们又有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去看待塞尚的绘画。我认为,这样的研究方法非常新颖,富有成果。克拉里采取的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法国思想家的方法,很巧妙地将它们运用于美术史研究。他的基本的方法还是德里达,特别是福柯的东西。当然他结合了大量文献,这种文献考据又是美国人比较擅长的。克拉里不仅研究绘画,他还研究摄影,研究电影。在这里,对于塞尚的绘画,我们就有了一种更大的视野来看待它。
到这里,我已经将塞尚研究的基本方法,包括其最新进展都讲完了。这并不是说,我对国际塞尚研究的情形了如指掌,也不是说,这些就是塞尚研究的全部方法。而是说,这些方法具有代表性。如果你可以用精神分析法去分析塞尚的苹果,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或类似的方法,去研究塞尚的圣维克多山和浴女图。事实上,关于圣维克多山和浴女图的象征意义,后人做出了大量出人意料的研究。而这些研究,或多或少都与夏皮罗所开创的研究方法有关。
总之,所有这些不同的角度都是可能的,都是我们切近塞尚的绘画的不同路径。最后我还是回到整个演讲的主题上来,那就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整个欧美学术(不仅仅是美术史)已经很难再听到那种本质主义的声音,很难再看到那种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占绝对主流的应该是反本质主义的研究方法,或者说视角主义(借用尼采的一个术语),即从不同的视角来看待一个事物,这样就更新了过去对一个事物固定的、死板的看法。在我看来,这就是学术的利器所在,学术最大的力量,就在于消解一切神话。今天,假如有人告诉你绘画的本质是什么,或者有人告诉你说电影的本质是什么,你千万不要去相信他,你大可以一笑了之,然后走开。因为这已经是一种成为知识考古学对象的知识,而不是当下的活的知识。好,我的演讲到此为止,谢谢大家。
王南溟:沈语冰老师一个半小时演讲完了,时间很准确,到底是一个职业的教授。沈语冰老师通过塞尚的五种研究法(当然还会有第六种第七种以至无穷),说明了什么呢?对于我们学艺术的人来说,画的好不好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也就说通过展示塞尚这样一个画家的研究,可以发现:我们以往所熟悉的美术史系统,以及我们美院的教学模式,与当今世界的理论发展差距太大了。这也是这次讲座之所以请沈语冰老师来讲的原因之一。接下来我们有两个提问机会。
学生:形式分析和形式主义具体内容包含什么,形式分析和形式主义的关系是什么?
沈语冰: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形式分析是一个中立的术语,就是说从里格尔、沃尔夫林到弗莱,他们都在从事形式分析。因此形式分析是一种方法论。但是形式主义批评带有一定的立场,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这一意识形态指的是观念形态,它不一定是政治形态,但可以是一种流行的说法,比如说现在教科书里面流行的东西,也可以说是一种意识形态(或观念形态)。所以说形式分析是一种中立的批评方法,而形式主义则是一种带有一定立场和态度的观念形态。一般来说,是从罗杰·弗莱和克莱夫·贝尔,到格林伯格这样一条线索。但是你的第一个问题确实很难,形式包含哪些内容?形式是很复杂的,也许你在画面上发现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形式。最典型的,比如说线条、笔触、色彩可以说都是形式要素。还有构图。明天我会讲构图。以塞尚的《高脚果盘》为例,它就同时拥有两种结构:一种是盛期文艺复兴的结构,图中的那张桌子是呈水平方向摆着的,与绘画的上下边框是平行的。还有一种是巴洛克式的对角线构图。形式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凡不属于主题的东西,似乎都可以称为形式。一幅画的主题,例如“帕里斯的裁判”,就是这幅画的主题,是一幅画的叙事内容等方面的东西。而色彩、形状、笔触、结构等等,则是我们称之为形式的东西。
学生:塞尚为什么要这么画?
沈语冰:塞尚为什么要这样画?这是很多人都会问的问题。以塞尚作品里的变形为例。罗杰·弗莱认为塞尚想让瓶口与苹果取得和谐,因为椭圆会带来一种不安宁的感觉。而塞尚想让画面各个要素之间取得和谐,这预示他会改变盘子和杯口的口子,让它们与苹果那种球体取得和谐。这是弗莱的一个解释。而格林伯格的解释更加绝了,刚刚已经解释过了,他说那是为了使那些口子与整个画布的矩形形状相吻合。但塞尚究竟为什么要那样画,例如,塞尚究竟为什么要使物像变形。我想这个问题是永远也回答不了的。甚至连塞尚自己都回答不了。你为什么要这样画,很多人就问过塞尚。他认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就是艺术创作神秘性的一面。
王南溟:明天、后天沈语冰老师会继续和大家交流。我补充一下,有一种对塞尚的研究是说,塞尚的眼睛有问题,他散光,所以看不清东西。但是我现在有一个忠告,男生以后吃苹果的时候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责任编辑:王博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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