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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思想梦游者的冯原

2012-08-01 09:13:10 杨小彦

  从平实的角度讲,冯原是一个思想家。

  在经历了那么多年文化上装腔作势的岁月之后,我对“思想家”这个词一直有畏惧感,而以为是那些抢出风头大言不惭或者自恋自爱自傲到迹近疯子的家伙们虚荣而美丽的称呼,以至于今天我一听说谁是“思想家”,私底下一定会禁不住地掩口窃笑,然后躲得远远的,免得给“思想”污染。

  可冯原的确是一个思想家,和我曾经窃笑的种类完全不同,因为他的爱好就是思想,甚至很多时候,他会想得很出格。

  冯原的思想很纠结,表现在他的文字上,常常会在一些论题上不停地绕弯子,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有的人是因为本来就想不清楚问题,绕了半天,也不知在说什么,可冯原相反,因为他想得太过复杂,是一种清晰的复杂,或复杂的清晰,所以就只好不停地纠结,说了一,再说二,然后说三,最后返过来,重新去说一,说二,说三。他的博士论文列入广东社科优秀论文序列,已经出版,书名就颇为纠结,叫《象征的力场》。其实,我知道他所谈论的问题,简单说就是一个,“形名关系”。具体而言就是,形如何获得命名,命名又如何创造了形。可他就这个似乎是建筑、似乎是建筑理论、又似乎是建筑史、同时三者都不是的问题,洋洋洒洒地写了30万字,折磨得导师们眼花花。幸亏他的博士导师刘管平教授智慧超群,三下五除二就破解了其中的关键,而没有给聪明的弟子糊弄,并能从容地提出中肯的意见。至今冯原都保持了与导师的良好关系,这大概是其中一个原因。

  我绝对相信很少人能够耐心去阅读冯原的《象征的力场》,但是,我敢负责任地说,他的思想基础,包括思维方法,全都在这本书里。

  冯原的思想很庞杂。他是学画出生,青年时代读版画系,读研究生时,方向是素描。这说明他画得一手好画。事实上也是如此。冯原长处是对形的把握,直觉甚好。从一开始他就是反美院素描系统的,这一点和我相同,以“套路主义”者自居,以为绘画就是套路,掌握了就掌握了,不掌握,永远也无法掌握。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冯原压根就不喜欢绘画这件事,他甚至觉得,画画很奇怪,在纸上涂来抹去的,基本上是有病。

  那么,冯原喜欢什么?和他交往渐久,才知道,他喜欢的东西太多,完全无法集中。

  比如,他热爱唱歌。我说的是那种通俗歌,而且还唱得很好。我常常开玩笑说,他唱张学友的《情网》,才知道张是学他的。冯原告诉我一个故事,读大学时,学生们向往当代艺术,包括与当代艺术相关的波希米亚趣味。有一天,同班一同学发现冯原喜欢邓丽君,于是大肆嘲弄,以为趣味过于世俗。有意思的是,冯原也不否认,尽管他对当代艺术的理解,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关键是,冯原告诉我,他从小崇拜男演员孙道临,尤其是他的说话腔调。他从小的本事之一是背诵《哈姆雷特》,整场整场的背。我们平时在一起玩耍,其中一项内容是,由他来背诵哈姆雷特的台词,当然是孙道临风格的。这说明他对声音有特殊记忆力。这一点也表现在他对所喜欢的电影上,比如,他说看一遍卡通片《孙悟空大闹天宫》,就差不多把全部台词给背下来了。有时,他会有板有眼地背诵《蛇》中的台词,让听的人,当然是同龄人,忍不住也摇头晃脑,得意得不行。

  这导致了冯原对声音政治学很有兴趣,明白声音规训的社会迫害史的严峻。

  因为声音而延续到舞台表演,冯原对此产生了莫大的热情,追寻其中的社会意义。他耿耿于怀的一出舞剧是《红色娘子军》,是其中的服饰与动作。他不是研究所谓美学,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研究的是,比如,仇恨是如何化解贵族传统的。在他看来,足尖竖起是芭蕾舞的基础,即使革命舞蹈也无法改变,所改变的是手势。结果,他得出结论,足尖代表性感,手势代表仇恨。也就是说,表现在革命芭蕾舞中的动作规范是一种源自内部的奇妙冲突,从某种意义上说,手势有多么的仇恨,足尖就有多么的性感。我颇为怀疑他的这个结论,尤其对足尖属于“性感”的定义,其中仍然有佛洛依德心理学或者荣格原型理论推测的成分。但我不得不佩服其思想,至少是有趣和刺激的,可以让人思考的,而不是那种假冒伪劣理论,半洋不洋的理论,一大堆名词,吓死人,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我估计在艺术界,可能还没有谁会去研究声音与动作背后的文化含义的专家。我再揭露一个冯原的爱好,他是动物行为的爱好者,狂热地喜欢阅读动物行为学的专著,崇拜的学者包括威尔逊这样以研究蚂蚁著称的大科学家。这一爱好影响了冯原的论证方式,一不小心,他就会告诉你,鸟类的颜色与行为,和寻求配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还会告诉你,昆虫的脸为什么有那样而不是这样的形状。听着听着,你甚至会怀疑冯原是一个动物行为学家,因为他讲得很专业。当然,冯原不是动物行为学家,他仅仅是爱好而已,只是爱好的程度吓人。

  冯原的思想很视觉。这一点没有疑问,因为他本来就是学画出生的,能不视觉吗?不过,以我观察看,在中国,有太多学画的人,根本就不懂视觉。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只要碰上,我们在视觉方面基本彼此无语,因为无话可说。冯原不同,他的思想始终有一种视觉性在,或者说,他一直自觉或不自觉地追求一种可以观看的思想。这源自于他对视觉的兴趣。

  冯原有一个本事,就是可以从容与你讨论世界各大城市的独特景观,恍惚间你会以为他走过很多地方,否则不会有那样的描述。可是,我要明白地告诉读者,冯原是一只地老鼠,基本上只喜欢在居住的城市乱逛,全世界游城玩街的机会并不太多,也不太向往。他的城市知识,大多来源于各种杂志,包括飞机上的航空杂志。他的游戏之一是,突然指着一张城市景观照片,寻问你: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告诉你,这是芝加哥,这是伊斯坦布尔,这是汉城,这是墨西哥,这是巴西,这是新德里,等等。他有一种近乎天生的捕捉视觉特征的能力,是一个同样近乎天生的读图专家,可以在一张图里读出许多普通信息,其信息之丰富,往往让你吃惊。从这个意义来说,冯原是天生的图像学家。今天,冯原已经明白图像学的基本原则了,但是,我想,即使他不明白这些个理论原则,他也是个图像学家,比很多皓首穷经翻译外国图像学理论掌握了一大堆图像学名词的专家,不知要优秀多少倍。我一直怀疑很多理论图像家是否真的懂得读图,他们往往只能从翻译的文字中,从概念角度,而不是视觉,去解释图像信息,结果当然是,解释归解释,和图却没有多少关系。

  奇怪的是,冯原对拍摄似乎没有感觉,这个自小就对图像有深厚兴趣的人,却会突然问我,怎么样才能拍出结实的照片,为什么他的照片总是苍白,色温总是不对。这更说明他关注的是图像的信息,而不是获取图像的方式,以及构成图像结实感的形式因素。这和他不喜欢绘画完全一样。

  冯原的思想很空间。这里有两层意思,一,他的视觉兴趣大多集中在空间上,或与空间有关;二,他的思想结构,本身就是空间化的,如果不空间化,他就会思考个不停,直到有一天他以为空间化了,有结构了,思维的纠结才告一段落。他的纠结和空间建构大有关系。

  我们是建筑学的博士同学,常常一起研讨建筑问题。和冯原相比。我的思想的视觉成分是平面化的,所以我一直对平面作品感兴趣,并不停地追索平面的意义。不过,在听了一次冯原对空间的解释后,我突然发现我也空间化了。他的解释简单明了,是一种空间的形式主义,把所有概念解释抛开,仅仅从空间角度,也只能从空间角度,从不同的、三维的形体的相互依赖与冲突的角度,建立观察建筑这一社会事实的认知基础。当然,我后来明白,这就是他的“形名关系”的由来,首先要有形,然后必须寻找命名。没有形,名无以名之,名不成名;只有形,没有命名,形就不能成立,更不能流传,成为传统。形名关系是一部约定与反约定的世俗的生活史,形名关系是解释视觉文化史的基础之一。

  令我感兴趣的是冯原的思想特征的空间化和结构化趋势。他常常会产生陷入某种思想不能突围的困惑,会为一些片断失去前后关系而惶恐不安。他是焦虑型人格,失眠,入夜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变成梦游者,在城市四处瞎逛。喜欢喝啤酒的他有一天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其中的理由,是由科学家实验得出的结论:原来啤酒有镇定作用。原先冯原定期在公园跑步,后来受我影响,发现没有准备地在城市夜行是一种乐趣,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半夜行走,变成真正的夜老鼠。后来,他带我走上专业骑自行车的行列,夜行就改为夜骑,活动半径大为增加。

  很多时候我们会热烈地讨论,在讨论时他会提出一堆概念,并集中在某一点来分析,描述某种思想的困惑。后来我明白,他是在寻找一种结构,一种对应性。敏锐的人会在冯原的文字中发现,他的思考总是在两对概念之间进行。当他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想到珠三角的骑楼这一概念时,同时会想到南海各国里中国人的社区所呈现的传统变异是如何地与骑楼相对应。他告诉我说,那是一条跑向大海的“潮湿的龙”。当他考查开平雕楼在外装饰上的冲突时,适时指出,雕楼上部的豪华装饰是炫耀,下部的结实构造是保护,财富在这里呈现了两种不同的社会含义。说坦率话,我已经习惯了冯原的这种思维特征,他的思想就像是在搭积木,堆垒上去,边搭边寻找可能的高度。如果这一次搭不起来,那就下一次再搭,或换一个角度再搭。搭起来就搭起来了,思想于是就到了某个终点,游戏结束,好准备下一次的思想游戏。

  这导致了冯原热衷于创造概念。在我看来,我甚至觉得他太过热衷于玩这种概念游戏了,以至于我怀疑他身后有一个巨大的概念仓库,随时提货,而且还是创新型的货。冯原的概念游戏表现在两个层面,首先是奇妙的建构,基本方法就是让两个不相干的词粘合在一起,变成新词。其次是由若干组这样的新词搭成理论房子,从而去透视一种分析与观察。例子我就不举了,在冯原众多的文章中随时可以找到这样的组合事实。

  概括起来看,冯原是一个浪游的思想家,是一个思想梦游者,思想之于他是流浪之地,而不是炫耀之地,这决定了他治学态度,不走“正道”,完全的野狐禅。正道的意思是,标准的、不无呆板的概念推演和理论陈述,冯原不要这样的取向,他要相反的取向。对他来说,梦游者怎么可能按正道行走?思想是梦游之地,思想让梦游成为可游之地,思想也就是梦游本身。

  怪不得他喜欢做梦,还喜欢把梦描绘下来。有一天人们可能会惊讶地发现一个奇特的画家,他的作品就是他所画的梦,这个画家就是冯原。冯原已经画了几十年这样的梦画了,他认真地告诉我,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比清醒的世界更真实。甚至,他醒来以后,发现梦还不完整,于是重新入睡,为的是把片断的梦重新接续起来,做下去,以便完整。

  像这样的思想家,在中国长期规训的严峻环境里,大概已经绝无仅有了。

  至于背后的价值,倒也简单,聪明的读者马上就能想象出来,我就不再多说了。如果不能想象出来,那就去翻阅眼下冯原的这本文集吧,可惜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有一些更有趣的、更尖锐的、因而更能折射出传承与价值的文章没有刊发在这里。读者自己去搜寻吧,好证实我之所言,实为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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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博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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