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思想
2006-03-05 10:05:56 李小山
十多年前,我与一位同事合著了当时第一本《中国现代绘画史》,由于写作时间比较匆忙,加之学识和能力不足,书中疵点多多。回过头再看,不光是我们写作的准备与水平存在一定问题,写作的环境和氛围也不尽理想,原由无须赘叙,开放和进步是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不单是整个社会需要交付足够的学费,就个体而言,很多时候大约只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做那些投入大量精力却无几多回报的无用功。 一段时期以来,不断有朋友和同行建议我重写或者修订此书,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今年,在我写完一本介绍中国当代艺术的小册子后,突发奇想觉得我应该以一种新的方式来书写这段历史。近几年有关于中国现当代艺术史的书籍越出越多,它们从不同角度丰富和深化了研究的学术水准,自然是好的,但我仍感到有诸多不满——这是因为,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国艺术领域的事件太繁复太庞杂,任何一个环扣都非孤立,任何一种线索都可能牵出一团乱麻,这无疑造成了论说的困难,——我看到多数论者要么就事论事陷于史料堆积,而缺乏综观历史的目光,要么只凭臆想出的某种历史“规律”,将艺术史与社会史政治史合而为一,而失去艺术自律的价值。 就我眼下翻阅的各种资料看,整个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发展演变过程,有三个要点未被论者注意,1,思潮大思想;2,创作大于理论,3,事件大于作品。这似乎带有宿命的意味——大家知道,二十世纪中国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世界形势环环相扣。与封闭的自给自足的传统中国比较,现代的中国是国际大家庭中的中国,因而她内在的各种细微变化都和外因的推促密切联系着。假使把这一点当做前提,那么,我们谈论艺术及艺术以外的事物就具有了一定的范围。——尽管,艺术发展演变的轨迹离不开社会背景,并且在很多时候,背景的作用比艺术的自律对艺术更重要,但这不足以证明艺术可以被背景吞并。恰恰相反,在我们谈论艺术时,它所折射的种种社会(时代)特征在它身影中都能够找到对应。 按曾经流行的说法,二十世纪的中国是在“刺激—应变”模式中发生变化的,作为一个时代主题,它是否成立?——很多情况下,“我们”若缺少了“西方”的现成版本,缺少了某种可以借用和模仿的对象,还剩下多少能够提供给时代以新的艺术生命?毫无疑问,传统艺术到了二十世纪已经与时代脱节太远——尽管从表面看,它仍然具有生存的广阔基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它还更多地满足着社会需要,但这只是事物运行惯性的一个具体例子,就艺术史意义而言,它的价值是大受怀疑的。几乎在一切方面,“西方”的影响才真正具有实质性制约作用。如果“我们”不从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角度看待它,其实并不让人难以接受,这是当代世界普遍化的事实。无论是地区的划分,还是国家的身份,包括文化类型的定性,都是以西方为中心和转轴的。正如马克思早就说过的,发达国家向不发达国家所展示的是后者未来的发展图景。自然,任何事物都有差异,差异和不平衡才是造成人类文明丰富多彩的根源,宗教、艺术等文化现象永远不可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西方潮流也永远冲不垮非西方国家的隐蔽而坚固的堤坝。——所以,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发展演变不过是刚刚拉开的序幕,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我把写作本书的重点放在对二十中国艺术“思想”的研究上,相对于一般艺术史来说,涉及的内容和意义就有了许多不同。而且我相信,无论是艺术还是其它人文学科,研究者具备什么样的观念决定了研究的方向和可能性。况且艺术永远处在变化不定的过程中,没有人能够揭示它的本质和真理,作为存在之物,它本身的呈现是最真实的,——但因为这种呈现很容易被某种世俗的习惯所曲解,因此,那种力求排除世俗习惯的言说仍然显得必要。就是说,单单陈述历史“事实”的发生是不够的,还应该指出它何以如此,以及对它予以有力的概括。 当我谈及上面的三点:思潮大于思想,创作大于理论,事件大于作品,是基于这样的考虑:首先,二十世纪的中国艺术没有产生独创性的有价值的思想,只有各种各样的走马灯似的“思潮”;一些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和理论家只在忙于制造和出产“思潮”,以一种运动的方式,一种华而不实的热闹将“思潮”变成流行的时尚,但是潮起潮落,在思想的沙滩上建立不起坚固的大厦。——这一点,不光是艺术界的单个现象,整个人文领域普遍地存在这个问题。其次,由于思潮中推演不出思想,创作就必然地自行其事,远远跑在理论前面。综观中外艺术史,创作牵动理论的事实似乎更为显著,特别是二十世纪,创作的自由度大大增强,而理论却相对地迟钝,但从西方成熟的经验看,两者之间的关系仍然是平衡的,——这样的平衡在二十世纪中国艺术中几乎不存在,理论比之创作要歉收得多。再者,我们从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整个面貌里,看到的事件要比作品醒目些和有意义些,显然这是由于艺术家和理论共同的兴趣所在,“革命”、“振兴”、“救亡”、“为什么什么服务”,等等,人们肩扛这些大而沉重的主题,艺术的目的性反倒闪闪烁烁,随着每个具体阶段的社会要求而沉浮,艺术家理论家的个人作用显得飘忽不定。这三点,当然不能概括二十世纪中国艺术思想的总体性质,我只是强调被许多人忽视的东西,强调被许多看作是很日常的东西,作为对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一个部分,“思想”中那些方面被忽视是一件不应该的事情。 在写作《中国现代绘画史》的导论时,我把艺术家分为“延续型”和“开拓型”这两大类。或许是个人习惯,我希望在写作中灌注一种对事物的概括能力,如我喜欢的“我思故我在”、“上帝死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那样的言论,很容易得到内心的热烈呼应。然而,概括本身意味着智力的冒险,存在的一切都是纷繁复杂的,任何概括都可能挂一漏万,一方面也许是判断问题,更多是也许的言说的方式问题。例如“延续型”和“开拓型”的定位就显得过于僵硬,削弱了事实的丰富及细腻程度,——所以,我在后来的写作中倾向于陈述而尽量不做结论不作概括。个人的矛盾其实便是存在的一个缩影,当你偏向一个方面时,你所站的位置很可能与错误一步之遥,而在你偏向另一个方面时你可能已经陷入了错误的泥潭。我们能因为害怕错误而停止思考吗?思考的乐趣和写作的乐趣是一样的,——用萨特的话说,既是存在的考察又是对自身的考察。 在我准备写作本书时,有一个想法始终高涨不衰,即我应该写出一本有趣而独具我个人色彩的书,——请读者注意,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随心所欲地对待艺术史问题,我不过是想拿我的思考贯注进去,——因为我看到了太多的人云亦云,太多的由资料堆砌而成的“艺术史”,太多的在历史残片里挑挑捡捡而缺乏思想线索的东西……总之,我不愿重复别人的老路,在某种程度上,我宁愿冒“主观”、“独断”这样的风险,也不四平八稳把自己溶化在众人的意见之中。对历史的研究,素来存在各种观点和方法、各种角度和立场,我所阅读的精彩的艺术史、哲学史、社会史、政治史等等,都不是建立那种简单意义上的“客观”、“公正”基础上的。即使我们收集再多的史料,再多的历史故事的细节,或者占有再多的别人未能涉足的历史文献的边角料,是否就构成了完备而有意义的历史知识呢?以康德观点,如果不首先探讨认识的能力和性质,便雄心勃勃叫嚷要去认识世界的本质,就像飞鸟要超过自己的影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在当代,无论是艺术史或旁的什么史,其前沿部分,都体现出了一种对于传统史学的反抗,“客观”、“公正”式的陈述被冰封和库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念泛指成一切历史都是当前的自我意识的历史,——在此我想强调,任何事物都有走向极端而蜕变为荒谬的可能,但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研究的主体更为重视自身的认识能力,而不把着眼点放置在对历史客体的“如实”的陈述上。 正如那句大家熟悉的话:历史不能假设。当年梁启超直言二十四史不过是帝王的家谱,指的正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史观。而被我们所熟悉的近现代的“正史”是些什么呢?用哈韦尔的话讲,叫做“胜利者的历史”。或者说是“历史真理”如何显现的历史,我们被反复告知,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什么是必然的,什么是该淘汰的。这表明,当历史与意识形态纠缠不清时,就会发生波普尔曾一针见血地戳破的神话——集体话语背后的“扭曲”。 另一个问题是,谈到艺术史,特别是艺术的“思想史”时,有无必要回答有关“规律”、“真理”等问题?如果我们承认艺术史(包括艺术的“思想史”)是科学的,那么如何处理科学的普遍性在它们之中的运用?因为艺术史(包括艺术的“思想史”)的特殊性并不使其成为普遍性之外的飞地。然而“规律”、“真理”是什么,是不是一旦被“揭示”之后就像石膏那样固定不变呢?并且,对历史的认识,后人是否一定超越前人呢?在这一点上,我接受那个大家普遍接受的观念: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近并把握终极真理,而只能在相对的范围内和相对的程度上做得更好。“规律”和“真理”不纯粹是冷冰冰的外在客观,不仅是喜马拉雅山和大气层,不仅是历史和社会,存在是囊括一切的,譬如海德格尔那个诗意化的存在理想的预示。 在我写的一本介绍中国当代艺术的小册子里,我用了****论述中国革命时的逻辑:什么是战争?什么是革命战争?什么是中国革命战争?——研究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和它的“思想”,关键词是什么呢?能否运用这种逻辑的递进关系呢?黑格尔曾强调一切问题其实都是历史问题,意思是对一切问题的考察皆不能离开具体的历史语境,这是一个著名而重要的观点。维护一般意义上的艺术自律,和将它安置在历史语境中加以考察,角度和方式是不一样的。但是无论如何,对艺术以及对艺术“思想”的历史发展加以研究,本身就可以看作是某个“历史问题”,它们的线索与形成历史的各种因素环环相扣、紧密相连。 前面提到,二十世纪的中国已经不是传统的中国,不是封闭的天人合一的中国,她身上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或许比我们看到的和想到的更大,——但是从我们身处的现实看,这种变化仍然是缓慢的和表面的。几朵浪花不说明事物的真正潜流,那么我们深入到什么样的尺度才能把握真正的潜流?我记得十四世纪日本的一个统治者说的:世界是世界的世界。我还记得苏东坡说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是的,回到原先的说法,看待事物取决于角度和立场,没有无边无际的观点,也没有没有范围的思想。如何把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思想”安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与观看者自己的位置有关。我读过张岱年先生的一段话:儒家强调两点:一是人格独立、意志独立,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二是主张个人对社会要有责任心。另外我还读过李学勤先生的一个观点:中国学术的核心是经学。两位前辈都有自己的位置,然而我想,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提供给学术的东西不是垄断,而是个人的“意见”,甚至这样的“意见”与实际情况有比较大的出入。——这一点,正是我对自己和写作的要求,面对的事物可以千差万别,但对学术的态度却该具有基本的底线。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艺术将会如何?这比我写作此书所面临的问题要大得多,我们能预见什么呢?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有不少人预见二十世纪的艺术将会如何如何,结果无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即便像辩证法大师恩格斯,面对他的时代的先进枪支,也竟发出感叹,以为先进得快要到头了。经过二十世纪的人应该更加懂得,一切事物的局部都可能发生在我们的预见之外,一切具体的东西都会随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可捉摸。然而,“以往”留给“未来”的一些基本问题并没因此消失,我相信就大的轮廓而言,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艺术必然地更加清晰,她的内在矛盾和外部冲突会相对减缓,因为经过长达一个世纪的铺垫,她已逐渐完成了方向的转变,如丹尼尔•贝尔说的那样,通往上帝之城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因为经验的铺垫。——这样的说法尽管抽象,但有助于我们从中获得有益的启迪,引领我们少犯错误,经验——也许没有比它更适合当我们的导师了。 (本文为《思想与思潮》一书的前言,根据会议通知,我觉得此文比较合适,故寄上作为我的会议论文,特此说明。)
(责任编辑:刘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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