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萱作品　　

　　阚萱不愿接受采访，这在年轻艺术家当中并不多见。她目前生活在北京和阿姆斯特丹，用几个月的时间完成一个项目，然后拎包换地方，她说自己不依靠物品来留念故地，而是通过作品来记忆。

　　近日，她的新展《大谷子堆》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开幕。阚萱背着双肩包，身上没有奇装异服，冒失地闯进展厅——瘦，短发，小个子，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已十余年的她依然一副学生模样。面对馆长和观众的提问，她人陷在沙发里，声音却很活泼，先纠正观众的提问，然后一一作答。其实她很健谈。

　　这次的展览规模不小，占据了尤伦斯的 3 个展厅，由 173 组静帧录像短片组成。她拍摄的内容是建于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的皇陵遗址，历时逾 3 月，行程超过 2.8 万公里，途经近 20 个省份，有些陵墓已是车水马龙的旅游景点，另一些则年久失修，无非一座土包，漫山杂草。

　　以录像艺术见长的阚萱这次选择使用 Iphone4S 拍摄静态照片，再后期剪辑成为短片，这直接受了在微博上流行的 gif 动态图片的启发，但她认为，这和录像并没有区别。作品分别放置在几堵 1.2 米高的矮墙四周，人要走进去，俯视之，环顾一周后再走出来，进入下一个圈。她把这种布展方式称为“猪圈”，“人站在权力的顶端，实际上是在权力和荣誉的猪圈里打滚”。

　　除了影像以外，她还留下了系统的文本资料，整个展览的完整性首先就具备了文献的价值。阚萱承认，项目实施中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考古论证，主要的线索来自网络、同行的历史爱好者以及当地人的指路，有时她会直接在说明中标注此地为假或者仅为传说。她的文本中没有大段的历史叙述，只是简介，且以花边小料为主，比如她写：“咸丰喜欢美色、丝竹、美酒和鸦片，慈禧就是他老婆之一。”正如她在言谈间习惯性使用“小快乐”、“小幽默”这类十足年轻的语汇。有一组照片露出了她自拍的半张脸和双脚——这个细节也暴露了作者的当代身份。

　　“其实我去之前对历史并不感兴趣，我只是喜欢丘陵的形状，好像跟死亡有关，但是人一到那里，故事就扑面而来，随便一个老农都可以跟你说很多历史，拍了一圈回来发现自己特别无知。”她的镜头把拍摄过程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远近、上下、高低、左右，让观者可以跟上她行走的节奏和情绪，慢慢接近一座庙宇，绕开一棵树，注视一块倒在地上的残碑，甚至探出头去拍摄一座砖穴的每一个孔洞，另有一部分是在交代陵墓周围的景象，大多是普通的乡村市镇，人、狗、牛、羊等活物的现世生活，天空被电线割开，地平线在晃动，大量石雕散落在林间，仿佛幽灵在躲闪。

　　“我每拍一个陵都要走很多的路，每走四步拍一张，我觉得这就能代表我的心情，一点一点贴着地皮走过去的心情，我觉得用语言没法描述。比如我去拍汉武帝茂陵李夫人墓，风特别大，人都站不住，为了达到远景的效果，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我觉得这个行为就已经说明我是多么愿意走近它，跟它很短暂地相处三四个小时，感受当时的风、阳光和一切自然的环境。”有时风太大，她还需要朋友抱住自己，才能稳住镜头。

　　在展览中，新技术与旧遗址发生了触碰，这种张力在如今的当代艺术中并不稀奇，但其结果却值得玩味。在阚萱的录像里，封建王陵的落寞与现代乡村的常态并不互斥，而是出奇的和谐，交融在经过滤镜处理的光影和快速切换的节奏中，隐约有一条血脉未断，尚有亲缘在其中，仿佛王朝的遗梦还在那里，落在田里，附在石头上，在烈日和暴雨中倦怠地闭着眼睛。横亘在中间最突兀的存在反而是现代化的景观，马路、汽车、楼房都显得与天地相隔阂。所谓的断裂感既发生在古今之际，也发生在城乡之间，且后者似乎喧宾夺主，撕开了一道更深的伤口，指向未能在乡村扎下深根的现代性。这里的人与事似乎依然可以用“遗民”这个概念来解释，只不过主子换了，潮流依然把他们抛弃。这种对比也许脱离了创作者本身的自觉，具有某种必然，从充满主观性的作品中流泻出时间的客观。一如阚萱用纸笔勾勒出的陵墓附近的石子，这些尘土中的东西，始终保持着卑微的形状。

　　除了少数专业人士，如今没有多少人还对历史抱有真正的兴趣，作为艺术家的阚萱通过这次展览，表达了接近历史的意愿，或者更准确地说，表达了她的感受。历史并不会从此成为她创作的主题，甚至，她对艺术家这个头衔都没有认同，她觉得空洞。她理想的创作状态是跟着感觉走，充满兴趣地继续下一次的工作。

　　1998 年，王菲和那英唱着《相约 98》，阚萱来到北京，在雕塑工厂、影视公司工作，而后才慢慢进入艺术圈，加入了《上海超市》的展览筹备，那是她参加的第一个大型的艺术家自发展览，开启了“后感性”一代。这次的新展又为“后感性”添上了一个注脚——残存的遗址依然能够激活天朝的记忆。

　　展览的标题“大谷子堆”也是少见的一目了然，充满土气。这源自阚萱在河北迷路的时候，四下问路，当地的村民用方言喊了半天“大谷子堆”，她也没懂，后来才恍然大悟。“我觉得这个名字蛮好的，首先马上让你想那这个形状，其次这些陵墓70% 都在村庄，我的文字里大量出现麦地，特别是陕西、河南，我基本上每天都在麦子地里。”自古以来，中国就是农业社会，这四个字实现了朴素的点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