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海的绘画艺术以其独到而深沉的艺术风格和感人的题材，迅速的为国内外学者、艺术家以及人民大众所认同和推崇。他是我几十年中所最钦挹的一位可称得上“人民的艺术家”的人。

　　做官的，如果能被人称为人民的儿子或人民的公仆，那是最高的荣誉；从事艺术的人，如果能被人称为人民的艺术家，那也是最高的荣誉。世界本来是人民的，只有为人民的人才是最崇高的人。中国最古时代，人也以“为公”（即为人民大众）为荣，且以“为公”为最高目标，《礼记·礼运第九》云：“大道只行也，天下为公。”后来变了，权势们出现，依附权势者出现，“大道即隐，天下为家。”天下便为少数人的家天下，于是一切为君主，连奴隶们的生命也属于君主的。那时，杨朱提出“为我，一切为我，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成为先进的理论，因为每人都“为我”即“为自己”，君主的家天下就被破坏了，君主也就没有权势了。继而又有人补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然“为我”、“为己”的理论遭到统治者强烈的反对、批判。他们抬出儒家的理论：“为公”、“为国”，但公和国是君主的，为公、为国就是为君主。所以，先进的思想家提出“为我”、“为己”的理论，产生巨大的影响。但大臣们可不敢擅谈“为我”，只有在绘画时大谈“自娱”，其实也是“为我”。

　　现在不同了，天下又恢复到人民的天下，“天下为公”。因而，绘画也要为人民。其实，真正为人民的艺术家又有几人呢？清代郑板桥在一幅画中题到“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傅抱石就说他是为人民大众的画家，有人便说他是人民的艺术家。郑板桥能不能算人民的艺术家，我们现在不谈，我们谈现在的艺术家。

　　人民的艺术家有两种，其一，是标志性的；其二，是陈述性的。比如有些艺术家得到政府的承认，授给他“人民的艺术家”称号，并发给盖有政府打印的证件，这是标志性的，谁也无法否认。陈述性的，即真正为人民而创作、歌颂人民、为人民而呐喊，人民承认他是自己的艺术家，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人民的艺术家。但没有证件。二者皆不容易，前者需要得到政府的承认，因而必须和政府的官员打交道，按照政府规定的政策去办，否则，他们就不会发给你“人民的艺术家”之证件和称号。后者必须真正的、真心实意地为人民而创作，否则人民就不会承认你，前者的感情主要在哪里，不言自明；后者的感情主要在人民身上，更重要的是在劳动人民身上。

　　我说晁海是属于后者的艺术家，没有任何机构发给他“人民的艺术家”之称号和证件，而他实际上就是为人民的艺术家，在当代也是品质最高的艺术家之一。他从出生以来至今，感情都在劳动人民一边，他一直为劳动人民呐喊，为劳动人民而创作。他的画中，全是劳动人民的形象，从不曾有过权势者的形象。

　　我是2000年在江苏美术馆中看到晁海的作品（他应邀于江苏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他笔下全是陕西黄土地上朴实憨厚的老农民，饱经沧桑的劳动妇女，这是养育他，也是养育我们的劳动人民。在晁海传神笔下皆栩栩如生。我看到这些淳朴而又劳苦的形象，苦乞的眼神，干裂的嘴唇，因劳累过度而变得十分粗大的骨节，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晁海给我讲述他笔下女麦客怀着孕，有的刚生过孩子，没多休息，赶着去割麦子，这里麦子割完，又赶到另一地为人割麦子，每天腿疼腰酸，有的就累得晕倒在麦场上。但为了孩子上学，为了生存，她们必须拼命地为人收麦子，故人称之为“麦客”，“麦客”中的妇女，称为“女麦客”。晁海画中的男性农民，虽然都是劳苦者，但却一个个顶天立地，像矗立在黄土高原上的山峰，苍茫而又有悲壮感，看得出晁海对他们怀有深厚的感情。晁海讲述这些农民，世世代代在黄土地上，他们无所求，默默地劳动，无私地贡献。偶尔吃上一顿饱饭，便心满意足，甚至会吹上一通唢呐，唱上一阵民歌、秦腔。可是他们很少能吃上像样的饭菜，衣服补了又补，手破了，用一块破布包上，仍旧在干活，脚皴裂了，流血了，任其下去，孩子上不起学，便在家帮助大人劳动，他们就这样一代一代的繁衍下去，不怨天，不尤人。什么叫忠厚、朴实，在晁海的画中，你可以得到形象的解释。这些劳苦者，正是支撑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就是中国的现状。在晁海笔下这些黄土地上的苦难者是那么伟大而崇高，古今中外的英雄们在他们面前，都会变得渺小而无力。当然，这是晁海的感情所致，也是他艺术的功力所致。

　　晁海讲述他笔下另一群女麦客，他们能干，表面粗壮而实际上体质虚弱，为了生存，赶场子为人家收麦，很多女麦客昏倒在路旁，累倒在地上，昏倒了也就是她们休息之时，醒来之后，又赶紧投入收麦的劳动中，苦难啊……

　　好久没有见到这些画了。而时下画坛，触目可见者是美丽的少女，又以裸体居多；权势和所谓伟人的形象……有几个画家还在画劳动农民？我问晁海：“你得过表扬吗，做过官吗？”回答是：“没有。”“有人终生为权势画像，为权势者歌功颂德，你为什么不画权势们的像，不为权势者歌功颂德？那样，你就会做官，就会得到好处啊。”“我画不好他们。我生在农村，长在黄土地，我熟悉黄土地上的老农、老黄牛，我只能画我熟悉的内容。”

　　处在光明中，看到的都是光明，不处在光明中，就看不到光明。得到权势好处者，才歌颂权势，或为了得到权势们好处者也会去歌颂权势。反之，处在窒息中，需要的是挣扎、需要呐喊、需要冲破。真诚的人画胸中所有的真实，而不会画感情中所无的虚伪。晁海，人民养育了你，黄土地养育了你，你只能画，你只能用自己的画笔塑造他们的形象，歌颂他们，为他们呐喊啊。你如果忍不住寂寞，想去做官，想得到权势们的好处，那就改变初衷，去为权势们歌功颂德，去画权势们的光辉形象。我想你不会吧。不是有很多人画权势、画几代权势，得到表扬，做了官，得到津贴，而且自己也扬了名吗？甚至也被称为人民的艺术家吗？晁海，你注定得不到“标志性”的人民艺术家称号，但你要做人民承认的人民艺术家，你还要继续歌颂人民，为劳苦大众塑像，为劳苦大众呐喊啊。那些有钱有权有势的人，住的是漂亮的楼房，优雅的别墅，坐的高级轿车，前呼后拥，甚至还有“曲眉丰颊”、“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侍，争妍而取怜”。更有无数“文人”为之歌功颂德，“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无需你再去为他们歌功颂德啊。即使你加入这大批的歌颂派文人队伍中，怕也显不出你，因为你缺少“拍马逢迎”的天赋。但黄土地的老农、女麦客及所有的劳动人民还需要你啊。他们不能给你官当，不能给你好处，但可以使你的心得到慰藉啊。（以上2003年春节于南京师大西山）

　　有人问我：“晁海不画伟大人物，甚至也不画名人（比如歌星、明星、演员之类），对他作品的传播和成名不利吧。”我的回答：“晁海要的是艺术，要的是良心和高贵的品质，至于作品的传播和成名，不是他意识中的关键。”但我翻阅艺术史，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画总统像而成为杰出的艺术家的。毕加索、凡高等等只画些船工、老农、医生、妓女、舞女、酒吧招待之类，反而成为世界著名的画家。当然，画家以伟人名人肖像作艺术试验者除外，因为作为艺术试验者只考虑艺术效果，并不去投合伟人名人心意而塑造其伟大形象，这样也得不到权势者的好处，欲得其好处者，心中没有艺术，只有投合。晁海不了解权势者，没有长期和他们相处，他想画也画不好，他出自黄土高原，长期和老农在一起，他了解他们、熟悉他们，他的感情在他们身上，他也就容易画好。

　　当有人说晁海的作品有一种大悲怆、大崇高精神及大华夏精神时，晁海回答说：“这正是内心深处的东西，心灵的际遇，我土生土长在西部长安，灿烂的古文化和脚下的黄土沟壑如同中华五千年的历史那样沉重，当你听到挣破头悲壮苍凉的秦腔吼声和光棍汉撕心裂肺唱的酸曲，看到贫困山区孩子们渴望读书的情景，看到父老乡亲们劳苦艰涩如同高原沟壑般的脸，看到夏收赶场割麦时过度劳累而昏倒在地里的女麦客，还有对着乡亲老农遗体画像时看到的如生铁一样的脸，你的神经，你手中的笔能不颤栗吗？中国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山脉、河流、黄土高原等，有着勤劳、善良、艰辛，世世代代像黄牛一般宽厚忍耐的劳动者，他们是上苍恩典给我们的巨大的文化资源，孕育、滋养、催化着悲壮艺术的诞生。”讲得多么真诚而准确啊。这正是他艺术成功的根本。

　　劳动人民形象上也许粗裂，但他们不计较得失，默默地奉献，实际上他们是高贵者，伟大者，既可敬又可爱。但如果没有相当的生活基础和真挚的感情，也是根本塑造不出来的。晁海笔下塑造出的正是他们崇高、悲怆、神圣而伟大的形象。

　　传统的画美女、画权势者的笔墨不适宜塑造劳动人民的形象，晁海又独创了一法。他根据黄土地上的特点，根据黄土地上老农的特点，创造出他笔下的特点：化线为面，又聚面为线。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单纯中见丰富，丰富中见统一。

　　他自己说：“无线而有骨，虚无中坚实，含蓄中震撼，控制中的狂乱恣肆，粗野中的庄正崇高。”

　　古今画家追求浑厚，得其“浑厚”者有之，但无一人能达到晁海的“浑厚”，晁海把“浑厚”推向最高峰。中国画是以线见长的，画家的功力也主要表现在线上。中国画的线条是怎样发展变化的，古人已谈过，大抵皆借鉴书法，书法又来自自然。所谓“堕石”、“泉涌”、“蝉翼”、“斗蛇”、“天边乌云”、“担夫争道”，还有“剑脊”、“锥画沙”、“拆钗股”、“印印泥”、“屋漏痕”等等。书法有师传，最早的老师是谁呢，锺繇的老师的老师又是谁呢？仍然是大自然。晁海的笔法直取大自然，他不仅师法大自然，更出自大自然。黄土高原雨水少，黄土地常干涸得开裂似冒烟。晁海笔墨中就有一股烟状和氲氤状，也有一种干涸感。他将清晰的线化为面，由分明变模糊，但又将面聚为线（骨），在模糊的烟状中仍能感悟到线，古今画中，没有见到这样的似线似面的笔墨。可能说这是晁海的发明，其实是陕甘地区水土造就的必然在他笔下显现出来了。如果不是他有意识的师法，便是他潜意识中有之，生在江南的画家就不会有此线和面。

　　晁海生在农村，必然经常见到翻挖的土壤，土壤是丰富的，黄中渗黑，黑中夹红，互相掺和，不正像他笔墨中的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吗？这也许是泥土给他的启示，也许是泥土在他的潜意识中起到的作用。晁海的画正是黄土高原的精灵之显现啊。

　　最难的是晁海笔墨深沉内敛，这也是最不易达到的。我曾思考，这是不是他天性使然，别人为什么达不到。当然，晁海从幼就练过武功，而且功力非常了得。笔者少时也练过武功，曾经会打几套拳，但那是十几岁的事了，已算不上童子功了。了解到晁海的武功，我那点武功就不值一提了。晁海的武功是跟他父亲学的，很小就踢腿、拉鼎、抓石锁、打旋子、劈叉，他还给我讲过幼时，他的父亲用腰带把他绑着吊在树上下腰，硬练。为了练指功，他的父亲把泡软了的牛筋绳打成结，干后，教他用指解，多少次手指都磨出了血。最精彩的是他少时练簸箕功，腋下夹两个簸箕，从悬崖上向下跳，靠簸箕的浮力飘下来，很多人摔伤了，很多人不敢从悬崖上向下跳，他跳了，而且能从很高的悬崖向下跳，犹如飞似一样从空中飘下来。他说练武“手、眼、身、法、步”最为关键，还要注意智性、神性、慧觉、感应、气、性、心、神的修炼，可谓纳自然之精华，养天地之浩气。但更重要练的是胆和德。没胆武术再高也白练，路见不平，不敢拔刀相助，不敢坚持正义，有武术等于没武术。没德，功夫好，去干坏事，对社会危害更大，不如无功。晁海在酷暑严寒的星月里习武几十年，内在是有恒力和定力的。武学、艺术之道拓展纯化了生命。而且，习武之人重情义，崇尚朴素、友善、超然、含蓄，武术极高的人大多有崇尚的品质和正义感（小说、电影中的故事有相反的例子，大多出于作家编造，不足为训，真实的例子是极鲜见的）。我想，晁海画画，不去拍马逢迎，不为权势者歌功颂德，而去表现无权无势的老农，应该和他从小就具有的品德有关。他笔下的深沉和内敛，也可能和他从小练就武功有关吧。笔者小时候练过武功，虽然不太高明，但见到晁海摆弄两下，就知道他的武功非常了得，深沉而内敛，这也正是他笔墨的功力之源吧。

　　晁海的绘画艺术，还有很多值得论述。也许已有人论述过了，总之，在现在这个时代，晁海的艺术是最具震撼力的艺术、最有特色的艺术。他有汉人之厚度，有唐人之势强，力屈万夫，韵高千古，其雄浑深沉，在世并无二人。他是行唐精神在西北的结晶，也应是我们时代艺术的典型。

　　有人说，艺术有大道的、有小道的，小道艺术仅悦人耳目；大道艺术令人感动。晁海的画属于大道艺术。

　　也许有人说：“晁海画老农，画黄牛，但也画仙鹤、狐狸，而且也画得很好，这又怎么解释呢？”是的，晁海画老农、老黄牛居多，画仙鹤、狐狸也十分精到，这说明他对老农有感情，他有老黄牛一样只知贡献很少索取的忠厚品质。但他毕竟不是一位普通的老农，他是从农村生长出来的艺术家、大学教授，他读古今中外名作，他更有高雅脱俗的一面，也有聪明灵动的头脑，所以，仙鹤、狐狸在他笔下也是那么高雅和生动。一个知识分子可以爱老农，但不可同等于老农，否则，还怎么为劳苦大众服务呢？

　　晁海为人老实，作画老实，他从不想通过权贵势力成名，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艺术在国内外已经产生了强大的势头。他多次参加全国性美展，而且自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后，深圳、上海、广东、江苏、浙江、成都、香港等美术馆都赞助他去举办个人画展，并把他的作品作为重点藏品陈列出来。国内外有见识的理论家、大学校长、美术馆长等也都对他的艺术给予极高的评价，晁海是中国当代最为成功的画家之一。

　　晁海年富力强，诚实厚道，以艺术为自己的生命，前途正不可限量。我一见晁海的画，数年不能忘，我爱他的笔墨功力深沉稳重，我爱他的色彩浑厚朴茂，但我更爱他为劳动人民呐喊的品质和精神。晁海啊，你是劳动人民的儿子，你是黄土地之子，你千万不要改变初衷，你要继续为劳动人民呐喊，你如果耐不住寂寞了，你来找我，可不要去巴结权贵啊。你的画笔可不能为权势者服务和利用啊。我们相约好，我这支文笔，如果还能写文章，我决不去为权贵者歌功颂德，决不屈于任何权势而为其服务，即使十万颗原子弹对准我的脑袋，也毫不动摇。你啊，你的画笔绝不要为权势所屈服，绝不要看人家画权贵而获益、而动摇。你去，你去，你去到劳动人民当中，擦干他们的泪，如果他们已没有泪，你就去擦干他们的汗，再送上一杯水。你再去，再去，去到他们的胸中，拨动他们心中的弦，也让他们唱一支歌，你和他们一起唱、一起舞、一起奔驰。你不要停止你的画笔，继续画出劳动人民的崇高，画出斑斓多彩的时代画面，也画出你自己的前途，我的文笔也不会完全荒废，我也会写出你在美术史上光辉的一页。

　　2000年开始思考写

　　2003年春节开始写

　　2004年5月6日完成于南京师大寓所

　　2004年7月6日修改于上海大学乐乎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