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在老价值里找到新意义
2013-05-08 11:08:47 未知
阮义忠
我跟儿子的相处时光,以他五六岁的阶段最为密集。那时我刚辞掉电视公司的工作,一边筹设出版社,一边积极筹备《人与土地》摄影展。上幼儿园的儿子虽有邻家太太当保姆,可他宁愿跟着我混,我在餐厅写文章,他就在一旁看漫画、画图;我在家整理照片,他就凑过来东问西问。这个摄影展的第一个观众,可以说就是他。
《人与土地》分为四个单元:成长、劳动、信仰、归宿。当儿子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时,其他三个都好解释,可“信仰”却不好回答。我想了好几分钟,尽量以他能懂的话告诉他:“信仰就是非常相信一件事,就像你相信爸爸妈妈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永远都不会变的爱,就是信仰。”
如今儿子已三十出头,整个世界已改变了太多。就拿我的本行摄影来说吧,原是光学与化学的结合,现在已完全不需要化学了。传统相机几乎没人要,制造胶卷的工厂大多倒闭;暗房工作愈来愈像是一种即将失传的古老工艺。摄影不再被认为是“写真”,照片等于证据的权威性大大动摇了,后制作要改变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真是易如反掌。当手机也具备拍照功能后,摄影与见证人性的理念愈行愈远,倒更像是一面顾影自怜的镜子,主要功能就是自拍或拍宠物。
事实上,摄影来到这个世界是有特别任务的。摄影是眼睛的延伸、价值的肯定,它帮不在现场的人看事情,把大家没看到的内在意义彰显出来。最重要的是,它透过记录来肯定某些价值,替随时都在消失的片刻留下永恒的瞬间。
在我学摄影的时候,一张成功的照片是非常难得的。必须克服的技术门槛很多,光圈、快门速度、焦距、角度、构图取舍、瞬间选择、暗房作业、材料掌控,缺一不可。也因为如此,摄影人在整个过程都会怀抱虔诚戒慎的心态;获得一张好作品时,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因为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晶。
现在刚好相反,科技进步使任何人要拍失败照片都难。于是,漫不经心、随意按快门的人愈来愈多,连专业摄影师也不知不觉落入这个陷阱,心想反正不花材料费,当下猛拍,拍完了再选就是。殊不知,虔诚之心、严谨态度不再,根本无法拍到真正的好照片。
摄影的例子也可用来说明现代生活的其他层面。人们太容易得到物质享受与官能欢愉,以至于不知何谓珍惜,也不懂得什么叫知足,觉得人家有什么自己就该有什么,一窝蜂追逐稍纵即逝的机会,没办法得到满足就是别人的错。价值观颠倒,人生方向偏差,后果就是心灵空虚、惶惶终日,对处境没安全感,对未来没确定感。
虽然外在环境一直在变,我庆幸自己在许多方面从没变过,也不想变。这些不变让我生根,助我汲取养分、防我随风飘荡。无论是否被认为老派、落伍、滥情,我从来不赶流行,只做我喜欢做的事,拍我喜欢拍的照片,说我想说的话,看我百看不厌的十九、二十世纪文学名著,听我百听不厌的十六、十七、十八世纪音乐。这些老东西告诉我,只要尽可能把碰到的每一件事做好,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产生好的影响。任何事做得好到极致,就会是永远的现代。追求现代的意义不应该是盲目地往前赶,而是时时回顾传统,在老价值里找到新意义,将其落实在每一天的生活之中。
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然后出门晨走;除了买菜、做饭,所有家事由我一手包办。我们这个小区有九百户人家,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泰国籍的帮佣不少。有意思的是,无论我在顶楼阳台晒被单、穿过中庭倒垃圾、抱着盆景回家,这些离乡背井讨生活的人,紧锁的眉头都会打开,老远就对着我点头微笑,眼神充满善意,甚至还有激赏。也许我的肤色让她们误以为我是她们的同乡,但主要原因是,我看起来完全像个称职的佣人。这一点让我非常开心。
做什么就要像什么,而且尽力做到最好;我相信这就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责任编辑:佟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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