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华三访谈——艺术有太多的答案
2013-05-15 11:40:53 未知
时间:2008年6月24日下午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
采访:陈子游 文字整理:陆虹
黄华三是现在中国的艺术院校教水墨的教授中很不同的一位,他所有的教学理念与他的经历有关,他曾经有10年的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经历,10年的德国学习与创作的经历,以及近10年从教的经历。这一切使得他倡导一种以水墨为媒材,不惧旧的中国画的教育方式。他不要求临摹,突出个人风格,认为笔墨技术是在长期锤炼中逐渐形成的。为此,他的学生在今天毕业就失业的严酷就业大潮中,显得很突出,不仅获奖,办画展,还能一毕业就充分感受到职业艺术家的自在。而他自己在创作中所遵循的传统意识依然很强烈,他内心所向往的,是他的学生要在不断的实践中才能理解的那种文化的回归与融合。
陈子游(以下简称“陈”):黄老师,您之前的艺术历程分别是由中央美院读书和德国留学两个艺术阶段组成的,正因为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教育背景,会让你有所选择,有所感悟。同时,也看清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二者目标的差异和思维方法的不同,正因为你站在中国本土以外的视角来看当下中国画的现状,可能与身在其中的画家不一样,主要是对艺术的态度。当下也恰恰需要这样的立场,需要这样的角度。请问,你从德国回来后,可能会让你感觉到一种不适应,没有沟通和衔接,国内的艺术现状是否会与你回国前希望的不一样?与你的期望值有多少差别?
黄华三(以下简称“黄”):还真没有什么期望,也没想过。回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觉得无论变成什么状态,都是正常的。也没有想把自己定位在哪个圈,画成哪样的画,都没想过。因为喜欢教师这个职业,正好有个机会,就回来了,特别简单。
陈:我们想知道,你在德国学习和工作了10年,德国的艺术学院和欧洲其他地区的艺术环境及人文资源,在你看来,跟我们中国今天的文化生态有多大的差异?
黄:确实很不一样。这些年,我们来来回回很多次,感受到两种文化各自的优势和差异。比如说,刚才你讲的艺术态度,人的心态吧。比较而言,会发现今天国内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艺术,都比较复杂、比较琐碎、比较物质,注重实际的东西多,对眼前利益看得很重,和国外(欧洲)那些真正热爱艺术的人相比,有很大的差别。那些不管东方、西方热爱艺术的人们来到德国,即使知道毕业也会失业,仍然克服很大的困难,更多的也是物质困难来学习,都很虔诚地对待生活对待艺术,都很平和,因为有一种信念在。
陈:这是最关健的。
黄:而国内学绘画的孩子们,有时真是要服从家长的选择。并不是由衷地热爱艺术。在今天的教学和创作中,当我们在欣赏、评判那些己有名望的画家的作品时,看到他们当中大多数的技法、构图、意境和我们(离开国内10年)走之前没很大的变化,甚至,会感受到他们中很多人学西方艺术家的作品,学得很像,很多人的图式上都有西方大师的影子。
陈:这不奇怪,有人把这种手法称之为融合。黄:可能说借鉴准确一些。我们许多走在水墨前沿的画家(主张试验水墨的画家),画出来的作品,都是学西方20世纪60、70年代的观念和图式,在绘画的美学进程中,显得太老套了。而另一方面,很多中国画的展览,又跟十多年前差不多,模式化的东西太多。艺术氛围给我们的感觉,没啥激动人心的,比较失望。但是,让我自己拿出激动人心的作品也不是那么容易。
陈:有时,对某种事物的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黄:这些年,我也确实有着很独特的个人体验,出国之前,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写实水墨人物画室,主要承袭了以徐悲鸿、蒋兆和等先生的艺术思想,尊重对象,讲究塑造能力,画得特别写实,看重对象的形质重于笔墨或表现,把对象的现实放在第一位,刻划对象的训练,成了从附中到本科学习的唯一课题,而笔墨训练或对笔墨的理解,完全承袭了一种套路,每个人画出来的人物作品都差不多,同学们较劲看谁画得更像模特。出国以后,差别很大,深深地感受到德国艺术教育不一样。在国外第一次画人体时,我和我的太太高毅看到班里的同学,似乎没有人会画画似的,我想,我可是中国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画给你们看看,赶紧表现了一下,以为可以获得雷鸣般的掌声支持呢,结果,发现没人理你,大家都按自己的感觉和思路画,画什么样的都有。表现、抽象、极少主义等完全自主,很开放地让同学们发挥,有日本、阿拉伯国家,也有欧洲和美洲国家的同学,这种氛围本身就不会有限制,他们主张个性化。这个过程我们适应了许久,后来遇到了非常善于表达的PETERTUMA教授,带我们看展览、对话、思考,很长时间,我们才从抄袭对象(写实画法)过度到表现的画法,一到画表现又出现问题,画得几乎又跟对象毫无关系,因为脑子里并没有理解,后来做了一批纯抽象的作品,慢慢发觉这也不是很对,起码和自己内心的感受不太契合。总之,在德国的绘画经历确实是东寻西找,费劲摸索的阶段。
陈:是一种洗脑的过程。其实,环境改变人,改变观念,改变态度!
黄:回国后,感觉特别强烈的一点,就是不管画什么,除了自己的面貌以外,画中的气息、味道一定应该是我们中国的,要远离“异国情调”;水墨画创作从文脉的角度讲需要跟我们的传统对接上。当然传统究竟是什么?怎样理解传统,怎样传承?是唐宋以前?还是之后的某种图式等等,是摹仿还是开拓?我们还可以探讨。
陈:传统的概念太抽象,况且中国人的文化传统,绘画传统,其精髓何以在当代有所体现,是值得每一位中国人去关心的。就画画而言,中国人在面对宣纸、水墨这个媒材时,最崇尚的美感,应该是堂正,典雅,且挂在厅堂里能撑得住。气息和格调从画里透出来,是绘者骨子里的理想状态,用语言有时表达不出。看过你的画以后,觉得在朝这个方向走。黄:“雅”也分很多种,应该是中国文化的脉,也叫“魂”,从图式上,并不完全是传统的花鸟,人物,山水,我觉得静物也是能够有这个脉的,这个脉的正与不正,可能还是要说到传统。传统到底是哪块,有人要把它割裂开,看某个时代的传统,其实还是要看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传统,很难三言两语来概括,只能意会。
陈:你讲的这个脉,我想,关键应该是画面要静、要净、要有境,手法要丰富,语言陈述要舒展,这三个应该是中国画的评判要求。
黄:我觉得还有一个就是“智慧”。画画,最终也是要表现出一种雅正的气息。总之,我理解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特征是:贵柔,守雌、尚静。中国画不是那种宏大叙事的、具有强烈冲突的那种艺术,它是一种什么时候都很雅,很静,追寻一种安宁深远。
陈:是的。中国人不管哪个时代,内心追求的确实是一种纯净悠远。社会制定的很多制度是要培养人们有雅正的心境,用一定的道德、法律来约束,对于善良守法的人不觉得有什么控制,其人生观,本身是高远雅正的。尤其对艺术家来说,绘画是最自我、最自由的行为方式,很容易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一个喜好这个方法的人,在这个行为过程中就能满足自己对精神的需求。
黄:艺术创作是实现这种追求的唯一方式。
陈:绘画的手法是需要长期的积累,而积累是需要见识的,所有见识又是建立在高级认知上,要知道什么是好的东西,才能树立起一个绘画的标准和追求的目标。
黄:找到艺术家个人创作的独特性也是目的,没有自我,一切无从谈起。
陈:在网络时代,信息庞杂,人的精力很容易分散。比如,过去的画家,一年的时间内,能画出几十张作品,到今天,现在各种诱惑太多,欲望旁生,没有时间深入研究了。
黄:容易让人迷乱。
陈:你离开的十几年,国内各方面的变化很大,但是,大家都还浮在物质层面上,对精神的诉求和对人生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
黄:这很正常。
陈:通过和你聊天,我们知道艺术家在创作过程的感受和遇到的问题。
黄:我感觉我们今天的中国画教学,被人为地分成几科,花鸟、山水、人物,似乎大家都自动入座,画山水的,几乎不画花鸟;是画花鸟的,几乎不画人物。其实,古代画家并不分得这样清楚。所以,我总怀疑,这是谁规定的,你学花鸟就不学山水,不能学别的?学其中一科,所有的课程都围绕着它转,画家的心思也很难打开。这种教育方式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学山水的,一辈子只能画山水;学画花鸟的,一辈子也只能画画花鸟。我认为,恰恰是在这种分科以外,或者是它们交错之间的地带,能有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比如静物,比如动物什么的,属于哪科?我常常告诉学生尝试去画最难以归类的东西,新的东西或许正是水墨画学术新的增长点呢。
陈:画家,要深入全面地系统了解绘画之间的关系。没有不能画的。
黄:重要的是真诚地表达艺术上的思考,拥有你个人的立场。
陈:请问,你是怎样运用自己的教学理念培养学生的,这最终的目的想达到什么?
黄:近10年的艺术教育,我个人体会,成功的教育首先要让学生发现他自己。比如,我读附中时,当初越学越糊涂。每个孩子从全国各地来,每个老师教得也不同,可四年下来,同学们都可以上去接着其他人的作品画,分不清谁是谁的。学生不知道自己长处在哪,包括成年人也这样。美术教育现在大多还是这样进行。西方的教育有一些特别科学的方式,让每个人发现自己,他们用很多种科学的方法训练学生。比如说把美术打散开来进行教学与训练,在训练的过程中寻找和发现自我是目的。而我们的美术教育是先让你画素描,静物,石膏像,双人像,还有色彩,要集大成,画画时,要解决很多问题,构图、比例、结构、空间、明度、虚实、质感、色彩关系等等,那么多问题,非要在一个画面中都解决,确实大家都力不从心,错误如影随形、贯穿始终,在这个训练过程中大多数学生都是失败者,心情很沮丧,教师也常常顾此失彼。而西方教学,是把美术这个概念所有元素打散开来,一项一项训练,比如,这次只训练明度,50个学生,做一个明度训练,有个人画了五十多阶渐变,就说明他很有天赋,老师会告诉他,他自己也很有信心;明天画体积,有人对体积感就很敏感,那他对这方面也很自信。通过若干个训练,最终的结果可以使每一个学生发现自己的长处,老师在这个过程,也发现了不同学生的优长。就此顺着学生们的优势引导,未来的学习过程就会越走越好。老师的责任,就是鼓励他们坚持画下去。学生们的技术训练是建立在自己绘画的主题之上,经过若干年的锤炼自然形成。就如同黄胄先生喜欢毛驴,他天天画毛驴,若干年后其笔墨就锤炼出来了。而我们如果只教老师自己的绘画方法,这套技术学生学了,他只能画老师的那个套路。我现在如果只教我的技术,我要培养出来的就是小黄华三,因而我从不给学生看我自己的作品,说实话他们都不知道我是画什么的。
陈:这与老师的胸怀和老师的知识结构有关,运用正确教学的理念和教学的方法,最大化地把学生的长处激发出来很重要。
黄:在德国学习时感到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临摹,没有临摹课,严禁提供范画。2003年,我又专门去了一趟美国哈佛、耶鲁的艺术院系,研究他们的美术教育,发现他们的教育方式也是禁止临摹,禁止提供范画,学生要先找自己,找到自己以后,缺什么再去借鉴。正确的方法是我们的学生在寻找自我的学习过程中,或者画自己风格的作品时,觉得需要梁楷的东西,需要恽南田的东西,再去临摹更有效。有些东西可以拿来用,重要的是要看准了确实是对丰富自己的绘画有用的东西,而不是老师来决定先临摹什么,山水、花鸟应该临谁的,人物只能临谁的,那样很容易大家画出来最终面貌都一样,因为他们都先学了这种程式。假设先临了黄宾虹,学生们去了太行山、黄山写生,回来的作品只能是黄宾虹的面貌,首先是南方和北方的自然特征分不开,其次画的都是黄宾虹的那种树。因为他没有用毛笔画树的其他办法了。
陈:西方人不画国画,他们对水墨材料的认识还是有欠缺的,包括现在学生都是学习素描、色彩西画元素考进来的。要转到国画,很难转的。
黄:其实我们对西方也不是太了解,我们画什么,怎么画与西方人的态度没多大关系。我是这样理解的,守住工具材料,别在油画布上画,运用不同的纸,毛笔,墨,颜色,只要天天在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毛笔和指间的感觉会有,况且我们还是中国人,身上的基因就适合舞文弄墨,只要坚持画下去,可能1年没有感觉,2年、5年之间就会有,如果这几年都坚持不了,那他就应该考虑是否还有其他的爱好了。以我的经验,如果我们给学生强灌一个东西,他很可能因为不理解而不喜欢,不喜欢就很少会有画画的冲动,结果是一毕业就彻底封笔不画画了,因为经验告诉他们,做什么都没有学习绘画所经历的挫折与失败更多。
陈:我觉得,中国画的脉是很宽的,可供选择的手法也多,很多顶尖智慧的人已经有很好的积累,怎么去取法,看你个人。任何古代留下的经典作品,都是画家通过自己几十年打磨以后才留下的,没有一定功夫的人,即使学也学不到手。比如《溪山行旅图》,范宽的名品,50岁画的,如果没有好的技术,30岁是拿不到的。也许可以靠技术能让让孩子宽泛地学习呢,像您那样让孩子们勇敢地去闯,也有难度。
黄:当然有难度,但是画自己喜爱的东西就容易坚持下去,有了兴趣就会有勇气。拿传统或是别人的东西,是要在自己创作的时候,拿过来一部分。比如这人的东西我喜欢,但最终是画自己的。对待传统,关键要把握文脉,不能画着画着、拿着拿着变成塔皮埃斯的东西了。艺术教育需要矫枉过正,我们要改变必须接受只有一个答案,习惯接受只有一个答案的那种教育方式。
陈:我们大家都需要正确去面对。
黄:因为,艺术真的有太多的答案,只有艺术可以无限而灵活地表现自己。有时候我想人其实是有很多实在的欲望的,但几乎欲望存在的同时,许多条条框框都在约束自己。只有艺术可以放纵自己,这是唯一的一条可以放纵自己的路,唯一一件有不同答案的那么令人兴奋的事情。
陆虹,《画风》、《藏画导刊》执行主编
陈子游,《画风》、《中国画年鉴》副主编
邵大箴,《2007中国画艺术年鉴》主编,河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
(责任编辑:房学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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