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平:古籍整理并非填字游戏
2013-05-15 15:53:10 刘雪平
徐美洁《〈屠隆集〉里的填字游戏》(刊于《上海书评》2013年3月31日)一文(以下简称“徐文”),提到《屠隆集》存在的疏漏,并耗费心力进行了补正。其情可感,其志可嘉。《屠隆集》能得到读者的关注和指正,作为校点者,我们非常高兴。
就徐文所写情况来看,有的是中肯的意见,我们虚心接受。也有一些是误解、臆测,乃至不实之词,容易误导读者。故此说明如下。
屠隆未入集的诗文作品很多,为他的诗文做补遗,是一项相当有难度的工作:一要搜集,从各种文献中辑出署名屠隆的作品;二要辨伪,当时的出版商非常青睐屠隆、陈继儒这样的名人,托名他俩兜售的书不在少数;三要比勘,以免重复收录。《屠隆集》辑录了屠隆集外诗八十多首、文七十多篇,以及词、曲、赋、评语若干。这些诗文除有二十余篇是徐朔方等先生发现外,其余均是编者从明清人别集、笔记、曲话、地方志等文献中辑出。作为一个古籍整理项目,这样的工作必须要做,不敢求全,不可避免会有失收或重复的情况发生。有了基础,后来者自可续补。《屠隆集》出版后,编者陆续发现数篇集外作品,学界同仁也热心提供新材料,证明编者“先做起来”的想法是对的。徐美洁是同道中人,对此“心有戚戚”,所以徐文首先给予肯定:“编者辑屠隆诗补遗,其心可嘉。”接下来却批评说:“但往往立了题目,下面的内容却不完备。古人云‘不知而阙’,但本集却往往‘不查而阙’。”文中所举的例证是《园居杂咏四首》。这四首诗,录自上海图书馆藏民国年间影印的屠隆手迹册页《园居杂咏五十首,呈云将道丈》,因其中四十六首为屠隆集所收,在《娑罗馆逸稿》卷二,题作《赠僧四十六首》。补录四首,使之成为完璧,理所当然。可惜的是,编者统稿时未对这一情况进行说明,使读者产生误解,但不是徐文所说的那样,“蜻蜓点水,辑而漏之,非但有缺失之憾,更有误导研究者之嫌也”。徐文没有完全弄清真相,就妄下断语,所谓“不查而阙”、“蜻蜓点水”,与事实不符。
徐文题曰“《屠隆集》里的填字游戏”,这样的标题十分耸动,很吸人眼球,但与徐文的主要内容不符。作为一篇古籍整理类的书评,“填字游戏”云云,容易引起误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古籍整理工作中,因为底本原阙或模糊不清而以缺字方框代之,这是行业内通行的做法。中国古籍浩如烟海,各人有所见,有所不见,查而不可得,因而不得不阙,这也是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编者所据《明州阿育王山志》,一为《四库存目丛书·史部》第二百三十册影印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清乾隆续刻本,一为《故宫[微博]珍本丛刊》影印本,不幸的是,两种刻本所收屠隆诗都有缺字或模糊不清的情况,在没有他本可补时,编者慎重起见,以缺字方框处理,这是忠实底本的审慎做法,不应该受到指责。徐文以《雍正处州府志》补《康熙遂昌县志》之缺文,以乾隆间正、续合刻本《明州阿育王山志》补《万历明州阿育王山志》之缺文,值得嘉许。但也不能以“游戏”处之。学术研究的进步,正是在前人或同时人的共同努力下,一步一步取得的。心存善念,实事求是,才能有利于正常的学术争鸣。古籍整理,毕竟不是填字游戏。
至于徐文指出的十二处标点错误,存在着几种情况。一是校点确实有误,有四处。二是有二处校点之误,是因主编统稿时疏忽而未能纠正。这两例是“群四方无赖居其间”、“为余置酒徵歌,软语款洽。寒暄徐益孙、郁承彬良至,洵一南国俊流也”,二句在汪超宏《明清浙籍曲家考》第40页、第175页(浙江大学出版社[微博],2009年)中,即是如此标点。剩下六处,值得商榷,有的是两可,有的是徐文弄错了。
(1)《与王元美》:“友人冯开之开美,工古文辞,为人亦渊懿。”徐文以为当作“友人冯开之,开美工古文辞”。其实不然。“开美”意谓“气度豁达”,语出《世说新语·赏誉》:“殷允出西,郗超与袁虎书曰:‘子思(殷允字)求良朋,托好足下,勿以开美求之。’世目袁为‘开美’,故子敬诗曰:‘袁生开美度。’”(《世说新语笺疏》第491-49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所以很明显,原书的断句是正确的,徐文错了。
(2)《与王百谷》:“不谓开之尚留斋头,家田叔亦不相闻,如张公子何?故仆自东家丘尔寄声,田叔勿怨此言大虐。”徐文以为此句当作:“不谓开之尚留斋头,家田叔亦不相闻,如张公子。何故?仆自东家丘尔,寄声田叔,勿怨此言大虐。”点校者不知“东家丘”的典故,故有此误。不过徐文将“如张公子何?故仆自东家丘尔”点断为“如张公子。何故?仆自东家丘尔”,很显然也是错误的。这句话应该是:“不谓开之尚留斋头,家田叔亦不相闻,如张公子何?故仆自东家丘尔,寄声田叔,勿怨此言大虐。”
(3)《与君典》:“曹生访足下郊园,幸以不佞故作青眼,敬谢多情。”徐文以为当作“幸以不佞故,作青眼”。此处逗号可以不加,不影响理解,所以也不存在“直将以名士为伧父”的问题。
(4)《与周元孚》:“辱足下时时过我,逆旅相对黯然。”徐文以为当作“辱足下时时过我逆旅,相对黯然”,并揣测点校者是将“逆旅”理解为“旅途之中”。此处无关“逆旅”的意思是“旅途之中”还是“客舍”(“逆旅”属上或属下,都是“客舍”的意思),“逆旅”属下读,亦无不可。
(5)《答刘诚意书》:“棨戟门中,复有李临淮其人。彬然儒生,好贤结客,差亚于大梁公子。”徐文认为此句当作:“复有李临淮,其人彬然儒生,好贤结客,差亚于大梁公子。”“某某其人”的句式,古人用得也不算少。如任昉《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严天配帝,则周公其人。”(《文选》卷三十八)胡应麟的一篇策论说:“不有大圣如孔子其人乎?经天纬地以为文,致知格物以为学。”(《少室山房集》卷一百)刘开《上蒋砺堂大司马书》:“而世有陆贽、苏轼其人,当亦日星之照所必及者也。”(《刘孟涂集》文集卷三)第三个例子,“其人”属下读亦通。徐文的更改自然不算错,但原书的标点显然也是正确的。这又是一个两可的例子。
(6)《明故御史莲渠胡公墓志铭》:“所幸爱姬,其友一言出之,无难色。”徐文以为当断为“所幸爱姬,其友一言,出之无难色”,并解释说:“‘出’,即遣出之意,妇人有‘七出’之出(引按:当作‘条’)。粗看之下,此友人真不知何方神圣,竟能一言出其所幸爱姬。‘出’,乃是古代丈夫所能行使的专有权力,何以移至友人?”这段话粗看之下振振有辞,但细究起来,却有问题。所谓“七出”,指“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口舌”、“窃盗”,古代男权社会里,妻子一旦具备上述的一个条件,丈夫及其家族便可以休妻。仔细玩味书中原句“所幸爱姬,其友一言出之,无难色。何其勇于徙义也”,根据上下文,这里不是说胡涍因爱姬犯了“七出”之条而出之,而是说胡涍乐于接受朋友的劝告,即使是自己的爱姬,朋友一句话,就可以将她毫不犹豫地“送出”家门。此处的逗号点在“出之”之前可以,置于“出之”之后也可。徐文云“胡公所爱的姬妾,被友人艳羡了一嘴,不幸就被胡公面无难色地送‘出’了。胡公或许还作了《爱妾换马》之类的题咏,亦未可知”,既脱离上下文,误解文义,又过度想象,很不严谨,实不足取。
(责任编辑:董晓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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