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分享图

刘九洲:当代学术视角中的张彦远

2013-08-14 11:10:30 刘九洲

  大中元年(847年)对于中国书画鉴藏史来说,显然是一个“书画鉴藏史元年”。这一年,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成书,这是自上古到会昌元年(841年)的一部绘画史,任何进入书画收藏、鉴定领域的人,不论处于收藏的哪个境界,都应该备着这本书,耐着性子,反复阅读。余绍宋说:“画史之有是书,尤正史之有《史记》”。张彦远是世家子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考证,《历代名画记》序言中说的“高祖河东公”,是张嘉贞,他是唐明皇时候宰相。张彦远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在朝为官,《唐书》都有传记,张彦远是在这样五代仕宦的家庭背景下,编撰了《历代名画记》。

  《历代名画记》中讨论了各种问题,今天可能有了其他答案,但是问题本身,还是这些。这本书标志着在9世纪,汉文明已经有了成熟的“鉴定与收藏”这个行业。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首先回答了“书画鉴藏”的目的是什么,答案是:“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说白了,就是玩。这无疑是一个惊人的宣言。在唐代,绘画还没有与社会宗教、传说、神话完全脱离,依附性还很强,张彦远提出的“无益之事,有涯之生”的说法,则否定了书画收藏是“有益之事”,这在当时,毫无疑问是“脱离现实”了,但是放在人类文明进步历史上看,在9世纪中国,就出现了以书画收藏来取悦人生的想法,毫无疑问是一大进步。

  当然张彦远的贡献远不止此,他提出了几乎所有的书画收藏的问题,现在想来,确实是从一个侧面,真实反映了唐代社会的发达。

  什么是绘画?张彦远说:“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现代人可能没有想到,1200年前的张彦远,就碰到了有人泼墨的问题,而且明确指出:“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历史上不断出现这种“不谓之画”的玩意,不独20世纪如此,经典的作用,在于可以提前回答当代人的问题。

  最近服饰史似乎比较流行,颇有一些人,获得一些出土服饰信息,就来指点古画真伪,以为服饰史是新知,古画是旧学。不料张彦远说:“吴道玄画仲由,便戴木剑;阎令公画昭君,已着帏帽。殊不知木剑创于晋代,帏帽兴于国朝。举此凡例。亦画之一病也”。吴道子、阎立本的这种差错,在喜欢服饰史的人看来,是不理解的,他们会说这是赝品,而不是服饰画错了,在他们看来,画家是不会犯错的。

  对于绘画的欣赏办法与境界,张彦远说:“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古今好画,要像顾恺之画的古贤那样,要一直挂着看,不厌烦,而且可以使得自己看得如痴如醉,也就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请问,古今描述看画时候,灵魂出窍的感觉,可有这几句话描述得更精彩?

  关于“收藏家”,张彦远说得也非常明确:“凡人间藏蓄,必当有顾、陆、张、吴著名卷轴,方可言有图画。若言有书籍,岂可无九经三史?必当有顾、陆、张、吴为正经,杨、郑、董、展为三史,其诸杂迹为百家”。这个标准今天当然不可能达到了,因为即便是唐代吴道子,连可靠摹本都不传了,何况真迹?遑论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但是在唐代中期,顾恺之(约344-405)也就是一个大约早450年的画家,那也就是文征明到21世纪的距离,还不算太久远,考虑到唐代以前装裱水平不高,因此,那个450年显得流传更艰难一些。对于今天来说,如果你无宋元绘画,可能也谈不上“有图画”吧?

  一千二百年前的张彦远,其实是一个思想很潮的人,他无拘无束地写下了《历代名画记》这本名著,不在于其多么符合书籍的规范,而在于讨论了太多的问题,使得我们知道,公元9世纪,中国的书画鉴藏理论贡献,已经基本完备;中国鉴藏家就对于这个领域几乎所有问题,都有了周密的思考。

  面对这么伟大的《历代名画记》,本文要说一句题外话,那就是:你怎么知道《历代名画记》不是“伪书”?呵呵,要知道,目前最好的刊本,也就是明代汇集。从唐代到现在,可不是每一个环节都有记载啊!版本学家当然会有很多证据,譬如说宋人就不断谈到《历代名画记》,在我看来,从书籍本身分析,也可以有明确证据,那就是书中花费大量笔墨,讨论了对于今天来说,很隔膜的事情,导致我们阅读很艰涩。正是这些“冗笔”,成为最可靠证据。如果这本书从头到尾讨论的都是现代人熟悉的问题,那倒是大可怀疑!书画鉴定其实也会用到这个道理。

  唐会昌元年(841年)开始,到宋熙宁七年(1074年),这233年的艺术史,则是由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完成的。郭若虚的祖父,是北宋名臣,与丁谓等同时为官,且都喜好书画;郭若虚的父亲鉴定能力很强,家庭藏品没有散失,但是似乎去世得早,所以郭若虚在《序言》中说“欲养不逮”。郭若虚此书颇有宏图,成为《历代名画记》之后最好的著作。后来力图延续这两本伟大艺术史典籍传统的《画继》作者邓椿说,“两书既出,他书为赘矣”。

  《图画见闻志》的特殊贡献在于,这是目前看到的第一本“与真迹对得上”的艺术史。《历代名画记》虽然好,但是其讨论、描述的绝大多数绘画作品,已经灰飞烟灭,如果要理解张彦远讨论的艺术品,只能依靠一些间接证据,譬如说,唐代墓室壁画,敦煌壁画,敦煌出土的绢画,新疆出土的绢画。由于这些绘画不是名家真迹,所以,毕竟隔着一层。《图画见闻志》就不一样了,其中记录的很多画家,现在还有真迹传世,譬如说,王齐翰、周文矩、黄居寀、赵昌、武宗元、董元、李成、范宽、许道宁、巨然、屈鼎、崔白,我们可以用作品对照郭若虚的评论,相互参照,知道古今评价有何异同。

  “对得上”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依靠书中对一些画家风格、特征的具体文字,来核对某些传世绘画的真实作者。譬如说,1970年代,大都会博物馆就改订了原传为燕文贵的《夏山图》为屈鼎,除了时代、风格的判断,最终证据,就是依靠《图画见闻志》的描述。再譬如说,辽宁省博物馆收藏传为李成的《茂林远岫图》,是一件名作,二玄社也复制了这件作品,使得其广为流传。但是对其作者是谁这个问题,一直有争论,杨仁恺说是李成真迹,谢稚柳以为是燕文贵画派。如果我们注意到《图画见闻志》中,关于北宋“梁忠信”的描述:“体进高克明,而笔墨差嫩,又寺宇过盛,栈道兼繁,人或讥之也”。就会发现此评价,与《茂林远岫图》的特征完全吻合,结合前辈学者对《茂林远岫图》时代、特征的一致意见,这件绘画很有可能是梁忠信真迹。古代文献的记载是死的,但是如果你充分熟悉传世绘画特征,那么这些文献就活起来了。

  历代对《图画见闻志》的优良评价,集中在《故事拾遗》《近事》这两卷,郭若虚花费了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古今绘画“掌故”,我也推荐大家去反复阅读这些小故事,因为其中阐述了一些基本原则。

  譬如说,如何理解古今名作这个问题,大家可以在《阎立本》一节中,看到大画家阎立本,观看更伟大的画家张僧繇真迹的故事:“唐阎立本至荆州,观张僧繇旧迹,曰:定浪得虚名耳。明日又往,曰:尤是近代佳手。明日往,曰:名下无虚士!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十余日不能去”。最高级的艺术品,肯定脱离流俗,应该不是当天看了就可以理解的,遇到不理解的作品,应该学习大画家阎立本,要虚心一点,第二天再来看看。欧阳询观索靖碑,也是这样的情况。我本人也有类似的直接经验,董其昌书法就给我这样的感受,十年前看董其昌书法,感到平淡无奇、莫名其妙,远不如王铎,现在去博物馆,则只想索观董其昌书画,百看不厌,真是“名下无虚士”!

  《阎立本》这一节还记载了唐代怀素诗歌:“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醉僧图”,而这首诗目前传世最早草书写本,保留在弗瑞尔美术馆《醉僧图》后的宋人题跋中(图1),而此草书的风格,更堪玩味。这种阅读古代文献与实物“对得上”的快感,无以言喻。

  而书中《鹤画》一节,则让人发现仅有珂罗版图像传世的赵佶《六鹤图》,其题材完全来源于黄筌的《六鹤图》。凡此种种,都会获得文献与实物对应的快感,越是熟悉现存绘画,就会发现更多与之相对应的文献。

  《图画见闻志》中的史识,与张彦远相比毫不逊色。譬如说,书中提出的“三家山水”、“黄徐异体”等基本描述框架,奠定了中国艺术史在五代、北宋时期的基础框架。《论古今优劣》一节,指出了中国绘画唐宋之交,“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宋代不如唐代,“山水临石、花竹禽鱼”,则宋代胜于唐代。这个基本判断描述了中国绘画早期最重大的一次转变,使得后来论述时候,显得轻松且准确,不会出现误导。

  《图画见闻志》还有一个特殊点,就是再次讨论了“用笔得失”,这与《历代名画记》中的《论顾陆张吴用笔》,前后呼应,确立了中国绘画鉴赏,以用笔为核心关注点。郭若虚在书中增加了具体的评价标准,就是把坏的用笔特征总结为:“版、刻、结”,现代一些画家如陈子庄就用此标准,衡量世间作品,得出了有趣的结论。但是也有一点需要指出,“用笔”原来是讨论画家的风格特征概念,但是到了20世纪,很多人把这个当成鉴定的主要手段,这就出现了把艺术特征、与鉴定理论,混淆的问题,本书相关章节还要细说。

  画史古籍不多,熟悉之后,就需要用各种办法,去解读之。

(责任编辑:董晓帅)

注:本站上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不代表雅昌艺术网的立场,也不代表雅昌艺术网的价值判断。

全部

全部评论 (0)

我来发布第一条评论

热门新闻

发表评论
0 0

发表评论

发表评论 发表回复
1 / 20

已安装 艺术头条客户端

   点击右上角

选择在浏览器中打开

最快最全的艺术热点资讯

实时海量的艺术信息

  让你全方位了解艺术市场动态

未安装 艺术头条客户端

去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