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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物素心:一首日常生活的生命史诗

2013-10-01 14:25:02 高士明

  2011年5月的某日,在通往库布伦茨的火车上,施慧描述了她创作意念中始终存在着的那“一根绳索”的意象。那是一根以各种不同手法编织而成的绳索,无所可用地竖立于空间之中,如同《逍遥游》中庄子的巨树。在我看来,这根尚未到来的绳索,恰如《石涛画语录》中所道说的“一画”,是纤维艺术中最具本质性和建构性的东西,那是施慧艺术生涯中“遁去的一”。

  施慧的艺术创作始自编织,而编织所牵系着的,却不只是一种特殊的材料或手艺,也并不止于创作手法或者表现形式,在更加深远的意义上,编织之于施慧,是一种理解世界的方法和路径,既具有工具性,又具有认识论和本体性的意义。从纤维的自然构造中,发掘出一种微观世界的建构性,这种微观的自然构造成为施慧艺术创作的重要参照。这是古老的mimesis,是方法论意义上与自然相应和的建构。从纤维和编织中,艺术家引申出一种对于物的独特理解——一切材料、一切物体,莫非自然或人工的精微构造。纤维,于是成为一种眼光,正如编织成为方法,通过这种眼光和方法,世界现身为另一番形貌。对于施慧本人来说,这是一种“格物”,而“格物”在乎“质物”。

  格物,是古代国人认知世界的路径,“即物而穷其理”,这种认知所导出的,并非对象化的知识,而是一种俯仰之间的“体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俯仰之间,万事条分缕析,各行其道,万物各有其态,各怀其德。德者得也,性也,质也,故各成其物,故曰“质物”。由格物而质物,对事物的体察与安置合二为一,这是对纷繁万象的一种廓清,世界之画卷因而次第展开,物之物性从而现身。

  在施慧的艺术实践中,质物之道有三种方式。

  其一曰抽丝结网。编织的原始动作是“井”与“系”,此二者不仅是编织的基本手法,而且是一种原初形态,继而引申为一种体察世界的眼光。纤维艺术的根本在于编织,那是从一根线中演化出整个世界的冲动。这是来自微观领域的世界观——不同物质之物性,源自其特有的微观构造。对纤维艺术的实践者来说,所有事物,都是以某种特定方式被编织、缠绕、堆积、链接而成的形态建构。

  其二曰凝风塑质。让不可见者可见,是艺术的一个重要的旨归。在当代艺术的论述中,“不可见者”往往指的是那些被隐匿、遮蔽之物,于是,让不可见者可见,就成为一种抵抗性的解蔽与揭示。而在《凝风》和《飘》中,施慧所处理的“不可见者”,是最为缥缈的无形之物。她试图用雕塑性的实在形体,去呈现风的形态以及空间中的律动。她从虚空中凝结出一种构造,捕捉住风的运动与痕迹,大自然最轻柔的呼吸,从而据有了它的身体。

  其三曰炼石怀景。从2000年开始,太湖石成为施慧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母题。文人对太湖石的审美品鉴,在于它的瘦、漏、透、皱。而太湖石吸引施慧之处,是它独特的构造方式,最能够显示出大自然的运作,岩浆的喷涌、大地的挤压、水的消磨、风的侵蚀……造化漫长而无常的劳作,在太湖石的瘦、漏、透、皱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施慧用宣纸纸浆对太湖石进行拓印与复制,制成她的雕塑,纸浆的洁白与柔软,雕塑的轻盈与中空,颠倒了太湖石的物质属性,却进一步突显出太湖石的物性之根本——其形其态。为了在日常居所中营造林泉高致,造园艺匠参造化之功,叠石以成山;为了于书斋之中领略山川之回响,文人画家“张绢素以远映”,“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太湖石是假山造境的材料,宣纸是水墨画的基本画材,施慧用宣纸纸浆制成的假的假山石卓然伫立在现代博物馆空间中,其材质、形态、场所与景观之间构成了一种相互映射的吊诡关系。

  质物之道,本乎素心。子曰:绘事后素。在施慧的世界中,洁白、质朴,才是世间万物最为本质的色相。无论《巢》还是《结》,无论《飘》还是《柱》,无论嶙峋假山还是斑驳老墙……,所有事物都归于素朴而中性的白色,这是一个被提纯、被净化的世界,而施慧展现的,是一个在净化中“齐万物”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质料的感官色相被化约、剔除,显现出的只有形态。

  2003年,施慧以素白的纸浆再现出杭州吴山上的一段老墙。那是一段江南山间习见的墙体,用几百块石头垒叠而成。这是最普通的事物,没有造化之功,也没有美学趣味,原本是人们匆匆瞥过却视而不见的一个角落。打动施慧的,我想首先是这些石块之间错落有致的构成关系,这种关系却不应用美学的框架来分析,因为它本不是为审美而创作,它的产生,来自普通日常的劳作。在劳作者随意的摆放与搭建中,石块之间建立起一种奇特的秩序感,一种无数次随机与偶然凝聚成的命运般的“任意的秩序感”。施慧将数百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青石一一模拓,用纸浆包裹,然后重组、搭建,重新砌成另一段老墙。这是对那种“任意的秩序感”的追摩,整个过程具有某种独特的仪式感,仿佛是一场祭礼,向沧桑岁月中那无名的劳作致敬。

  那无名的劳作,恰是创造之源泉。著名人文主义者克里斯托弗·兰地尼在《论但丁》(1481)一书中论述了诗性创造的根源:“希腊人所说的‘诗人’来自piin(sic)这个动词,其意介乎‘创造’和‘制作’之间。‘创造’乃上帝特有的无中生有的能力,而‘制作’则是凡人在任何艺术中有材料有形式的创作活动。”在克里斯托弗看来,诗人的活动早已不是制作而是相当于创造了。诗人如上帝般创造,所以“上帝是至高无上之诗人,世界就是上帝的诗。”然而在施慧的世界中,这“任何艺术中有材料有形式的创作活动”却改变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创造行为,因为“物”之物性,不再以其材质,而是因其构造,而执行此构造的,是劳作(无论是神之创造还是人之制作)。由此,双手的劳作这一朴素而能动的建构行为,成为唯一的神话,在这个神话中,起作用的不再是作为源发点的“无中生有”,而是编织-劳作所具有的日常的力量。在此,一种根植于女性经验的创造观得以浮现——创造不必是从虚无到恒有的创世纪,而是繁殖、蔓延、滋生、化育。

  近年来,施慧的创作从早期《结》、《巢》等作品的纠缠繁密,渐而趋向于轻、空、简、素的美学品格。这种品格的获得,源自生命中最质朴最日常的劳作。在今天这个满眼都是铺张和浮华、满心尽是机智与策略的当代艺术界,这种质朴的劳作显得尤为珍贵。从她的作品中,观者可以领受一种澹泊与宁静,如同一首女性在日常生活的生命史诗,风清月白,素朴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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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谢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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