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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九洲:《照夜白》面对的旧学与新知

2013-11-21 08:55:29 刘九洲

  韩干《照夜白》是传世名作,原作在20世纪初流入英国,后来又被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购藏。由于《照夜白》近百年间一直流传在英美,国内学者见到原作研究的机会不多,因此直接的学术评论、学术判断、学术解说都很少。

 韩干《照夜白》

图1

  11月5日,我们访问大都会博物馆,有机会观看了这件名作(图1)。开卷的第一感并不好,此画并不是我们常见的、宋代《五马图》模式的审美,甚至与唐代李贤墓室壁画的马匹画法也不一样,因此,有些审美不习惯,但是看了一会儿,首先觉得马匹鬃毛画法,非常神奇,画家用不同程度的墨色,在一个方向上,多次、反复描绘,线条组合在一起,效果非常好。再仔细看看,就发现此画的干扰因素,是马蹄子,马蹄子的线条非常弱,与马鬃的画法,显然不是一个水准,大都会的专家介绍,曾经有学者提出过,此画马蹄子线条是后加的,我觉得这个判断有道理。因为唐代绘画,不仅有用线条的画法,也有完全采用色彩的画法,这是来自中亚的画法,我在去年上海博物馆会议论文上1,根据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唐代绢画画法的分布情况,构建了一个简单模型,阐述了这个画法的特点。而《照夜白》正是传世绘画中,罕见的采用多种墨色,来分割平面的作品,不是常见的用线条分割平面,然后染色的办法。这个方法,在唐代以后绘画中不太流行,在画马的绘画中,更是罕见,因此,人们在没有敦煌藏经洞绘画分布这样的背景下,就很难理解、很难描述《照夜白》的绘画特征。《照夜白》故意避免采用线条分割平面的做法,已经宣示了画家接受的是来自中亚的绘画传统。从一般印刷本上,看到的《照夜白》画中马匹胸前几块不同的墨色,存在分割线条,但是从真迹上看,这是一种不明确的线条,更像是小的块面,与马鬃毛的线条画法完全不同。

韩干《照夜白》

图2

  如果我们认同《照夜白》马蹄子可能有后人添补的痕迹,接下来就很简单,我用纸张虚虚挡住《照夜白》马蹄子,只看马匹腿部以上没有被扰乱过的部分(图2),此画立刻显示出奇异的神采,有生龙活虎的气息,而且那些看起来有些古怪、有些丑陋的块面,全部活跃起来,令人无比吃惊!以往从来没有在其他古画中,收获这样的感受,我当时忍不住说出了一个判断:《照夜白》比《五马图》重要!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李公麟《五马图》系统,在唐代就有李贤墓室壁画等一大批作品,以及新疆出土的绢画屏风2等作品,作为一组风格类似的作品,可以互为补充,而《照夜白》这样的中亚风格,只此一件。总体来看,依赖新建立起来的唐代艺术品数据库、以及特征分析,我们可以判断《照夜白》是一件唐代风格的马匹,而且是原作,不是摹本。这算是解决了《照夜白》最大的困惑,就是其原作的时代问题。

韩干《照夜白》

图3

  《照夜白》在历史上第二个难解之谜,就是画幅上“韩干画照夜白”题签(图3),传说出自南唐李煜之手3。以往只在照片上看这几个小字,实在难以看出什么来,这一次面对原作,可以清晰看到用笔特征与破损程度,立即看出这是唐代的写经风格字迹。从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不少于3万件唐代写经中,可以感受到唐代的书写工具,与宋代有明显差异,考古发掘也证实了这一点,唐代的有芯、硬毫毛笔,在硬黄上的书写效果非常特殊,转折之处,有点现代水笔的感觉,这个感觉不太容易描述,但是如果上手看过若干唐代写经,自然会明白这一点。在这样的信息支持下,我们可以判断,“韩干画照夜白”这几个字,不会是宋代以后人写的,应该是采用唐代的流行工具书写的,不论其是否李煜真迹,这个题签都增加了《照夜白》是韩干真迹的可能性。如果没有写经的数据库,我们就难以总结出特征,也就依然难以下判断,因为我们不知道李煜真迹是什么样子,无从判断。

  综合来看,如果说《照夜白》的技巧分析,可以使得我们认识到这是一件源自中亚风格的原作,加上10世纪之前的题签,使得我们可以猜想,历史文献上反复述说的韩干“肥马”,其实就是《照夜白》这样的采用块面为主的技巧下的作品。《照夜白》是否就是韩干真迹,还可以继续研究,但是作为传世最接近的真迹,则是毫无问题的。这让我也想到最近被发现的都穆《铁网珊瑚》著录过的王维《青绿山水》4,也是这个情况,我们也许无法找到直接证据,判断这是否是王维真迹,但是作为9世纪之前的山水画真迹,则是毫无疑问的,类似这样的判断,已经算是确立了艺术史的伟大功勋。

  现在回头再看一下,《照夜白》的历史地位,其实是建立在我们对唐代绘画模式有相当深切的了解基础上,下的判断,依赖的是对唐代绘画数据库的掌握,如果仅仅依赖著录或者是画面本身的印章、题跋等线索,那将是非常有限信息,且不容易得到结论——虽然《照夜白》拥有大量的著录与画面信息,但是以往都没有得到真切的解读。这里就涉及到艺术史中的旧学与新知的问题。

  旧学与新知,其实分野是非常明确的,旧学总是希望从“线索”中获得真知,而“新知”则是以来社会科学的发展,希望从建立数据库入手,在数据库这个大背景下,获得对某些具体问题的认知,譬如说,正如与本文描述的,如果我们建立了唐代绘画技巧变化的模型,那么认知《照夜白》,绝对不是难事。

  新知与旧学,其差异,不在于你的文章结构是什么、术语是什么、是不是懂外语资料,而是在于,你的逻辑基础,是建立在“线索学”上,还是建立在“数据库”上。而这两个方面,在很多领域是存在明显对抗的。“线索学”的特征,层层追索,一环不让,貌似很有逻辑、很有学问5,而且这种学者,一般都具备与之适应的特征——他们往往文采优秀,下笔千言,证据万种,容易迷惑一部分人。中国古代学问中,大多数都是这个路数,也就是前人说过的“散钱”道路,这是一种不依赖理论的学问,也不知道理论的作用,也不知道数据库的重要性,只知道简单积累,在20世纪以前,还可以理解,经过最近100年的学术发展,其局限性完全暴露。现代学术体系,加上全世界学者日常工作,其实已经把世界学问“一体化”,任何一个学者的行为,都是在一个背景下,任何一个研究,都与整个学术界有关。而学术上升的主要模式,库恩也进行了准确的描述6,就是上台阶的模式。这样一来,艺术史学术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把散布全世界的原始信息,以及零碎的旧学问,不断整合为一个新的平台上的阐述,因此,任何一张画、一块碑、一个造像,都是历史大背景下,在特定的阐述平台上,才会显示出其价值。这个共同的学术历史大背景,才是所有学者赖以生存的空气与水分。而旧学是不关心这个历史大背景的,在狭隘的眼光下,他们只追究局部的信息证据,试图利用有限的历史文献,完成证据链的建立,在现代学术背景的对照下,犹如骑着一匹只有一条腿的毛驴,奋力跳跃前进,其情景显得如此可笑。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由于对现代学术体系的基础不能认知,有部分英语尚好的学者,居然把西方学术新成果,拿起来重新构建“旧学”,犹如拆下2012年款的奔驰汽车的挡风玻璃和电脑系统,装在了19世纪的马车上,真乃诡异奇景,而其并不自知。

  有现代学术背景的、依赖数据库的研究,就是新知;没有现代知识背景下的研究,就是落后了100年的旧学。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在研究某些细节,但是细节的背景差异,等于是我们所需要的空气与水分成分居然是不同的,这才是最有差异。《照夜白》只是一个典型案例,让我们看到,采用新知,利用优秀的数据库,是可以轻易解决历史积存的难题,如果陷于旧学,那么就不知道建设与利用数据库,也就是没有了地标,这样一来,等于是在没有地图,没有GPS,也没有道路的荒原上开车,开得再快,也不值得羡慕,因为你是在往哪里开车呢?

注释

1 .刘九洲,《《宫中图》的范式与风格》,2012,关于中亚风格的阐述,也在此论文中,不另注
2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吐鲁番出土的绢画屏风
3. 历来著录上这样说法很多,不一一列举,画幅上南宋吴说题签是否最早这样说的,也难以证实
4.近代为无锡华士巽家族收藏
5 .因为一般读者只接受自然科学中,环环相扣的完美逻辑,不明白在信息缺失条件下,完美逻辑是不存在的
6 .库恩(1922-1996),《科学结构的革命》,1962,有三种中译本。库恩的最大贡献在于,他揭示出,传统的关于科学本质的进步性质,以及知识不断积累增长的观点,不管怎样的言之成理,却不能说明历史研究中所呈现出来的实际情况,实际状况是跳跃前进,而非积累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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