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昕:都市漫游者的自由灵魂
2013-12-11 10:28:09 未知
本篇为《摄影的人,在路上:顾铮的上海街头摄影》序言(台北:木马文化,2013.6.)
我得先告白。三年前顾铮教授在台北送我大陆版本的《观念的街头》,书里签了「一笑了之」时,我竟当真了。这位中国大陆摄影论述最丰、影响力可能最广的评论家的谦逊之语,我早该很熟悉的;但翻阅顾铮这本街头摄影创作时,我真的也就以一种随兴的眼光,浏览著书中诸般充满视觉趣味、欲望表徵、都市谣言的符号及其隐喻。这位都市符号学家的影像,固然趣味横生,意象丰富;然而,当「木马出版」邀我为此书繁体字版写点文字,从而将原先的与为此版新增的图文内容,仔细再读过一遍时,我才脸红的发现,自己严重怠慢了顾铮的街头摄影。
顾铮的创作,不能只看单张作品,必须整体的阅读;不能只阅读照片,要配合他的文字一起阅读。最重要的是,不能只在他的街头摄影图文里寻找符号意义,而需要将他的摄影,放在中国的政治社会语境里,才能比较深刻一些的理解这位都市漫游者的街头摄影,究竟意味著什麼。顾铮在新版作者序裡提到,1980年代中期,在中国几个沿海城市出现的街头摄影,既是对官方意识型态欲以沙龙摄影,转移人们关注现实,自动产生了对抗的意义,同时也是企图扭转摄影者嗜奔偏远乡野蒐猎「新鲜」影像、却不看脚下都市的一种批判性实践。
这样的对抗与实践,于顾铮的城市和街头,是从身体出发的:摄影家的身体穿梭于都市街道中,并且以摄影捕捉都市中的身体。顾铮在书中对于摄影与身体的思考,极具启发。他提醒我们,摄影乃是一个从束缚/支配身体,到身体摆脱束缚的技术性过程。都市化过程;里,通过摄影,人的身体逐渐自由,进而心灵得以解放。在朱浩的访谈里,顾铮提到他街头摄影的一个关注焦点,是「都市的性化与性的都市化」。都市是性感的,也充满性感的人物或影像符号,但「都市的性化」却不能只从这层意思来理解。中国近代历史上对政治与身体的长期禁錮之下,通过性化中国的都市,并且让身体与性因为都市化、影像化,而从僵硬或沉睡中打开、甦醒,继而让身体活泼、大方、充满动能,是何等迫切却依然欠缺的「第一件差事」。因為人对身体与性的积极探索,从而对政治与行动进取,这恐怕是不仅中国且所有深受儒家礼教禁錮的华人社会,集体的重要功课。
从这个政治与文化语境,回头阅读顾铮的街头摄影,特别意味深长,引人反思。顾铮的许多都市影像,是饱含欲望之明喻或暗喻的。可他的「欲望城市」,不仅仅是为了「解放城市」这个大命题,同时可能也是在解放著自己。他的摄影,一直是从个人实践与反身思考出发的。在「摄影于我」这段书写里,顾铮对于自身和欲望,以及城市与摄影之间的共谋、对峙、转化、救赎…,自剖得深刻率真,令人肃然起敬。我认识的顾铮,对政治的诚实与不妥协,有著少见的纯粹;在他自我审视的文字裡,我又看到同样纯粹的一种诚实与无畏。
我一直相信,艺术、政治与人,是缠绕接合、精神上互通的一体三面;其中一者若真正诚实,其他两者不可能太虚伪。在顾铮身上,我看到这三者的高度吻合,与相互印证。通过拍照、不断的拍照,顾着的摄影,见证着他对自由的热爱,和精神解放的坚定实践。是这样一种追寻自由的灵魂,让拿着相机的都市漫游者,远远超越了中产闲逛者对街头景观无所事事的收集,让街头影像最后产生了政治意义。
在台湾版的《观念的街头》里,除了为此新版所写的作者序,顾铮也特别加上一篇〈街头摄影发展小史〉,扼要的勾勒了摄影史上有代表性的街头/城市摄影家,是很有价值的参考文献。他在书末,也提供了最新的几幅黑白街头摄影作品,我认为几乎张张皆是精品。顾铮在最后〈想念台北〉一节,则展示了一些他在台北停留时的街头影像。对照著居住地上海的作品,别有另一番情趣。
从顾铮第一次到台北开始,他就爱上这个城市了。一方面,台北确实有其可爱之处。另一方面,任何人初访一个不至于完全无趣的城市,总比较容易先感受到它明显的优点与特色,而暂时不追究它的问题面;人们也总是比较对自己居住的城市与社会,有着较严厉的批评――设若他们有反省能力的话。顾铮的台北街头影像,大抵温暖而人性,可清楚感受他对台北的喜爱。他比较贴近这个城市的人与活动,并且反映着台北的某种斯文与慢节奏。相对地,顾铮比较冷凝地看著上海,常常有距离地捕捉著那个城市的符号。
比起台北的缓慢、陈旧与温馨,那个密布着广告看板、视觉符号、新奇事物的上海,在顾铮的摄影里,似乎显得远比台北喧嚣、躁动。但是,仔细阅读顾铮的上海街头摄影,虽不乏冷厉如Robert Frank者,却仍有更多温暖如Elliot Erwitt风格的作品。上海在视觉空间或市民活动上的某种喧嚷繁忙,固然提供了诸多剧场的、欲望的影像材料,但顾铮并不打算像Berenice Abbott那样,在1930年代拍摄纽约曼哈顿时,对高楼硬体文明的那种崇拜与表扬。相反的,上海做为城市,在物质建设上的膨胀与浮夸,使做为影像话语建构者的顾铮,努力在他的作品中,将上海「缩小」:他很少描述上海那些全球最多的高楼大厦,高楼在他作品中的符号意义也并不太正面、甚至常是嘲讽的。他的目光,更多的放在上海各个角落的特写,在细节、纹理、和气氛中说故事,让过大的都市,在影像里回归到一个合于人性意义的尺寸上。
在顾铮街头摄影的这个特质里,他虽然借着「欲望城市」抒发自己的自由灵魂,又回过头来同时让一种具有温度的观看,将不断「非人化」的城市,试图拉回到人的感觉和意义上。这或许是顾铮街头摄影希望提供的多元观念吧。
(责任编辑:佟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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