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人切忌像写作的人一样思考
2014-03-04 08:53:14 张芸 译
塞尚(中)与毕沙罗(右后方)
塞尚1859年前后在法学笔记本上的涂鸦
从塞尚的书信里显露出最多的是他的坚定、他的离群索居、他的认真和他的怪僻。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保罗·塞尚书信集》
[英]艾力克斯·丹切夫著
Thames & Hudson
2013年版
从这位法国画家的信里,让人看到他的坚定、认真、洞察力——和怪僻。
——艾力克斯·丹切夫
法国画家保罗·塞尚晚年写的书信最为出彩,那时的他没有停止学习和忧虑。他孤僻、难以相处,全身心投入艺术的程度,或与神秘主义者投身于超度灵魂相当。“我认为最好的做法是努力工作”,他写道。对他而言,绘画是最讲求技艺和细致的过程。艾力克斯·丹切夫(Alex Danchev)形容“他是一位思想家式的画家,具有可怕的洞察力”。例如,1904年4月,在他去世的两年前,他写信告诉一位年轻画家:“用柱面、球面、锥面的方式来处理自然景物,把每样东西摆到合适的位置,从而让物品的每一边或一个平面对向一个中心点。与地平线平行的线条增加广度……与地平线垂直的线条增加深度。现今,我们人对自然景物的体验更多是纵深而不是平面的,由此,在我们用红与黄所呈现的光的振动中,需要添入足够分量的蓝色调,以营造氛围感。”
每天,塞尚或在画室作画,或到野外写生,他试图创造一个画面,而不是再现自然,可说来奇怪,这并不带有摒弃自然之意,相反,却隐含了对大自然错综复杂的体系的敬畏。他看见一个具有微妙色调的世界;万物本身都包含自己的影子。“影子”,他说,“和光一样,是一种颜色……光与影不过是两种色调间的一种和谐关系。”
这是一本最权威可靠的书信集,内附精美的插图和信息丰富而合理的脚注,塞尚本人在里面以多种不同的口吻现身。他是一个年轻、身无分文的画家,惧怕自己富有的父亲,这种惧怕在他开始和霍腾斯·菲凯(Hortense Fiquet)秘密交往后变得更甚。他也是爱做梦的诗人,写信给至交埃米尔·左拉,讨论他有望成为艺术家的可能和他的性幻想,寄诗给那位小说家读,概述他不为人知的历险。(“对我来说,彻底与世隔绝。镇上的妓院,或别的什么地方,但仅此而已。我有付钱,那个字眼很肮脏,可我需要一些宁静,在这样的代价下,我应得偿所愿。”)
他亦雄心勃勃,拿自己和同侪作比较。例如,他欣赏毕沙罗(“我们大家也许都脱胎于毕沙罗”)和莫奈(“我们所有人里实力最强的那个”),可他也会轻蔑地不屑一顾(“我鄙视所有在世的画家,莫奈和雷诺阿除外”),进而暴跳如雷地骂人(“我的同胞全是饭桶”——此处的法语原文为culs[复数]——“和我相比的话”或是“毕沙罗是个老糊涂,莫奈是只狡猾的狐狸……我是唯一一个有禀赋的。我是唯一一个懂得如何运用红色的人!”)
丹切夫编纂的这版书信集里收录了两封霍腾斯写的信,她后来成为塞尚的妻子,这两封信清晰表明她既有文化修养,又明白事理,里面还有若干左拉写给塞尚的精彩信件,探讨艺术的形成(“艺术家体内住着两个人,诗人和工人。诗人是天生的,工人是后天造就的”,或是,“瞧伦勃朗:在射出的光线下,他笔下的所有对象,连最丑的,也变得富有诗意”)。
从塞尚的书信里显露出最多的是他的坚定、他的离群索居、他的认真和他的怪僻。尽管他的作品落选沙龙,受到当地人的嘲笑,但他仍慢慢在画商和评论家中间建立起口碑。这似乎一点没有让他烦扰不堪。他大多时间待在普罗旺斯,在巴黎成为某个传奇般的人物。丹切夫节选了一段1894年一位女士写给友人的信,当时塞尚五十五岁:“塞尚先生来自普罗旺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看上去像个刺客,硕大赤红的眼珠子,从他头里凸鼓出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留着乱蓬蓬、尖锐的胡子,头发皆已花白,说话时慷慨激动,直震得盘碟咯啷作响。”
渐渐地,塞尚日益成为令左拉着迷的对象。早在1861年,当左拉和塞尚还是二十岁出头时,左拉写信给一位友人:“他是一根筋,倔强固执,桀骜不驯;没有东西能使他屈服,没有东西能迫他让步。”1886年,左拉出版了一本以他为原型的小说,翻译成英语,书名叫《杰作》(The Masterpiece)。塞尚收到该书后,给左拉写了一封非常客气的致谢信,自此,尽管有着三十多年的友情,但他没再同左拉讲过一句话,或与他再有过联络。左拉描写的那个天才画家,最后落得失败自杀。这两个男人的决裂,该让所有小说家,乃至他们的友人引以为戒。
虽然爱骂人,但这些书信里亦有精彩、昂扬的时刻,包括1876年7月塞尚在埃斯塔克渔村(L'Estaque)写信给毕沙罗,述及“这儿的太阳如此炽烈,让各种物品似乎都成了剪影,不仅有黑色或白色的,还有蓝的、红的、棕的、紫的。我的想法可能有错,但在我看来,这似乎正好与造型相反”。在先前由约翰·里瓦尔德(John Rewald)编辑的塞尚书信集里,我们无从知晓“造型”这个术语的大概含义是什么。谢天谢地,多亏有丹切夫,他试图对此做出解释。他写道:“塞尚和毕沙罗会在一层颜色上或一块颜色旁直接放上另一层或另一块,两者间没有‘造型’或深浅层次的过渡。”随后他附上一幅彩色插图,是毕沙罗1867年的一幅画作,塞尚欣赏它的原因正在于此。
塞尚如饥似渴地阅览书籍,既熟知同时代的法国小说家,又通晓古典文学。一方面,他的人生为左拉提供了灵感,另一方面,其作品本身也开始勾起小说家和诗人的兴趣。绘画的笔触形似富有质感的文句,塞尚能够运用丰富致密的笔法处理画布一隅,继而让其他部分显得稀疏不足或甚至留白的本领,这两点日后吸引了作家如D.H.劳伦斯(“有时”,劳伦斯写道,“塞尚从省略中构建起一片风景”)和海明威。
海明威在短篇小说《大双心河》(Big Two-Hearted River)一节删去的段落里写道:“他想要像塞尚作画那样来写作。塞尚提笔时使出各种技巧。然后他把整件作品打碎,创建出真正的东西。那可有够难的……他……想要描写乡村,那样就会写出像塞尚在画里画出的东西……他觉得那简直神圣无上。”有关塞尚作品的论述,最精辟、最有见地的一部分出自诗人里尔克。
“画画的人”,塞尚说,“切忌像写作的人一样思考。”我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画家切忌让画作具有叙事色彩,或体现立场,不管是多么简略地用一种色调映衬另一种,也切忌提供道德上的真理甚至反讽,抑或让纯粹的感觉介入画作,包括肖像画。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作家(那些很多时候也相信作家切忌像作家一样思考的作家)对塞尚一直深感兴趣,他的作品和传奇人生——如同这些书信中所生动呈现的那样——也因此而经久不衰。
(责任编辑: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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