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周六。

　　早晨的山谷十分幽静，若不是山鸟呼唤，我仍在梦中！

　　起得床来，揉了揉惺松的眼睛，简易洗刷后，沿着山径信步。

　　径旁的野花也睡醒了，睁开蒙胧的眼，张开可鞠的笑容，欢迎着它们远方的来客。客向它们致意！

　　稻谷披上金色的装，鞠着谦逊的躬，将沉甸甸的丰收端出来；杮树红透了山野，吞噬着満山満谷的色；橡子脱离母体，成片地落在地上；栗子挂満了枝，如十月怀胎，即将临盆。

　　空谷中传来呼唤的声音，发自前方的山顶，我举头望去……是姜竒先生。

　　攀着山径，向着山顶的方向，与他汇合。

　　到得山顶，放眼四顾，飞鹰点点，青山如螺。我笑说：“登高望远，群山都小了。”太阳升岀山头，越升越高，万丈光芒射在群山中。融合着晨雾，笼罩成紫金灰。姜竒笑着说：“这群山的剪影，起伏跌宕，象音乐的旋律，挥舞着翅膀，在空谷中奔腾；太阳的光辉，普照着万物，调合着无穷的色彩。”“一抹云烟，五光十色尽虚空，还原内心的光明；万点千点，明净无一点，了却纷繁的挂碍！”我说。姜竒侧目：不闻刘勰先生‘登山则情満于山，临海则意溢于海’！

　　云横天纵，飞鸟往还，环视着山下村廓的炊烟，不觉腹中唱起歌来。相视一笑，原道折回了。

　　美协组织的写生团，邀我们画几件瓷器。早餐后，匆匆来到作坊，信笔涂鸦了两件，与大家说笑了一阵子，重新回到山中来。

　　荆草长在山坡上，紫色的碎花如夜空中的繁星，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璀璨的光；山藤如虬龙，盘挐在？梧的赤松间，新枝嫩条，随风摇曳；秋葵相依，将残黄的叶下偶尔生出的新芽，和藏在残叶下的不完整的花朵，花房里的雄键，花房里的一染腥红，呈现出的古艳；褪却光华的指甲花，破碎玲珑，脱尽花衣的籽实挂満枝条，低压着枝梢。叶已将尽，唯有枝梢上的几片残存，顽强地与自然抗争着。一种凛凛的风骨，傲然着；苦菜花疯长，长得与人的腰齐，圆润的枝儿茎儿的顶端开着类似蒲公英的洁白的絮，如果不确认，会被它的酷似骗过；一簇簇的鬼针草，得绕着它行，稍微不留意，会偷扯你的衣；豆花向上开着，枝条交错着，叶茎在规律中变化着；丝瓜下垂着，弯曲着，花茎挑着绽放的黄花和簇拥的花蕾，秧条上下扯着；蜂蝶在空中，在花房，有事无事地忙着，点缀着这一片野逸！

　　荻花遍野，远看如雪。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无不展示着它们的本色！

　　我贪婪地，看着这些山中的花草，不与寻常的花草，高逸的花草，肥遁的花草。不经意地想起山中宰相，想起古往今来的高士，尤其想起”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的那位破禅的尼姑来！

　　幻化之中。姜先生悄然于背后唱道：“腹肠碌碌，我将饱腹。饱腹再来，不向此处。”

　　午间小憩，醒来已是夕阳！果如姜先生的唱：“饱腹再来，不向此处”了。

　　驿馆周围，花草惹人，不独惹人，也惹蜂蝶。蜂蝶舞在空中，穿梭在花间。松蚁、蚱蜢、螳螂、蟋蟀都来了。我取出相机，将这眼前的……我的朋友，一以拍下来。

　　月亮出来了，与山峦平行。我们住的驿馆，在山峦之上。视平线下，“月亮也小了。”于是我想起苏东坡“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千古名句来，与此情此境，瞬间验证的了！

　　二十二日，周日。

　　睡意蒙胧中，闻敲门声。接着便是；“上山吧”？辨其声，是姜竒先生。我应声即起。

　　换了一条山径，来到另一山头，放眼环视。王摩诘的诗意“青蔼入看无”说的正是此时了。沉沉的青？，笼罩着群山，如同海洋，不见天际。然而我们就置身这青蔼的海洋里，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受……“沧海一粟来！”面对着这无边的海山，我们都沉默了，沉默的理由是……大自然的伟大，而人是何等的渺小……

　　山风阵阵，不觉身寒。相视一笑，快步下山！

　　回到驿馆，煮茶驱寒，闲话山中逰兴。

　　王亮先生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地跑过来说：“从驿馆的后面，沿着山径攀，攀到顶峰，四望群山，都在雾中，唯脚下可见。此境，非世外人不？领略！”

　　他手中捏着一只螳螂，又对着我说：“赶紧把它拍下来，作你的画材。”

　　我快步房间，取出相机。

　　王亮先生折了一枝细细的柳条，又将叶摘去，捏在手中。将螳螂放在石桌上，戏着它，期以戏出它的姿式。它发怒了，摆起反攻的架势，举起如斧的双臂，晃动着腿脚，准备着它天生的武功……螳螂拳。当柳条指向它的左前方，它会果断地举起右斧。伸向右前方，它会举起预备好的左斧，迅猛地砍去；指向它的背，它会双斧反剪，钳住你的武器……柳枝，钳得紧紧的，决不放松；在空中比画，它会纵身举起双斧，凝视着你的武器。或翻或转，或正或倚，或侧或立，或舞动翅膀，或跳跃雀起……无论怎样戏嬉戏，它似乎只盯住你的武器，不管使用武器的人的存在。

　　王亮先生戏着，我看着，拍摄着。

　　它的每一架势，每一招式，都是拳谱。

　　它大概有三十六招式，我都一一拍过了。它似乎累了，将头下垂，四肢伸展，缓缓地趴下来。只是它的臂依然地举着，无力地举着……示意我们：它没有输，它只是累了！或者，它是抱着拳，向我们表示友好，告诉我们友谊第一，也未可知！

　　我轻轻地捏着它的腰肢，将它放在竹叶上。它回过头来，张开一支臂膀，摇晃着，摇晃着……表示致意！又看了我一眼，往竹林的深处去了。

　　姜奇一旁乐着说：“你们两个家伙，真是坏透了！”

　　早歺后，收拾行囊，准备起程。看着「百花峪」，和连日以来在「百花峪」留下的足迹，与虫鱼鸟兽，草木风云的认识。一种眷恋，依依不舍了！

　　二十六日，周四，晴。

　　是去年春节期间，大雪飞扬过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我踏着残雪，来到河畔公园。与赭色融为一体的，傲然挺立的，一簇簇的枯花在阳光下、残雪中，呈现出百态千姿。

　　我驻足，以好奇的心，惊异的眼光打量着，辨认着。

　　花瓣伸展，花蕊收敛。凝结的，幽宻连缀的，在干枯细宻的枝上隐现着。每一小朵四个瓣，围绕着花茎，拥成一个圆，在弯曲而有节奏的枯枝上，低头不语，默默沉思。它是……“玉玲珑”，是脱掉水份褪去颜色依然留恋在花枝上的“玉玲珑”花。它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华。一切的绚丽、斑烂、繁华，都已黯淡了。化为云烟，还原了享尽繁华后的野逸。

　　我弯下身，梳理着干枯的花朵，抚慰着干枯的花头，弹去藏在花头里面残存的积雪。小心翼翼地从花枝的根部掐下几枝，轻轻地搦着，带回家来。插在胆瓶里，放在案首的窗台上。

　　阳光透过窗，洒在“玉玲珑”身上。残雪已化，潮湿渐渐蒸发去，簇拥的干枯的花朵及干枯的小花苞、小花蕚缓缓舒展开。小飞蝶似的，将起还落的，腐朽化神奇般的，幻化在眼前。我凝神地看着，看出了月明，看出了溪水，看出了飞琼。

　　看到物外：琳琅玉色，皓齿明媚。看到空间，玲珑剔透，碎玻璃似的，泛着空明的光。于是我想起古人的句“细雕明月剪云房”。

　　很长的时日里，我的眼里、心里，总是关注着这几支插花，插在胆瓶中的“玉玲珑”的枯花。欣赏着它褪尽铅华，洗却皮相的淸纯。欣赏着它不与群芳争奇斗艳的超逸、特立独行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