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二十世纪开端后的哪一年，薰琹在烟雾缥缈、江山如画的故乡生下来了。他呱呱坠地的时辰和环境我不知道，大概总在神秘的黄昏或东方未白的拂晓离梦境不远的时间吧!

　　从童年以至长成，他和所有的青年一样，做过许多天真神奇的梦，他那沉默的性情，幻想的风趣，使他一天一天的远离现实。

　　若干年以前，他正在震旦大学念书，学的是医，实际却在做梦。一天，他忽然想到欧洲去，于是他就离开了战云弥漫的中国，跨入繁声杂色的西方。这于他差不多是一个极乐世界。他一开始就抛弃了烦琐的、机械的、理论的、现实的科学，沉浸到萧邦(Chopin)、门德尔松(Mendelssohn)的醉人的诗的氛围中去。贝多芬雄浑争斗的呼声，罗西尼(Rossini)犷野肉感的风格，韦伯(Weber)的熨贴细腻，华托(Wattean)风的情调，轮流地幻成他绮丽，雄伟，幽怨……的梦。舒伯特(Schubert)的感伤，与缪塞(Musset)的薄命，同样使他感动。

　　他按着披霞娜(1)，瞩视着布德尔 (Bourdelle)(2)的贝多芬像。他在音符中寻思，假旋律以抒情。他潜在的荒诞情(fantaisie)，恰找到了寄托的处所。

　　这是他音乐的梦。

(左图)1931年 如此巴黎(失于1937年)

(右图)1931年 人生的哑谜又名如此上海(失于1937年)

　　在巴黎，破旧的、簇新的建筑，妖艳的魔女，杂色的人种，咖啡店，舞女，沙龙，jazz音乐会，cinéma，poule(3)，俊俏的侍女，可厌的女房东，大学生，劳工，地道车，烟突，铁塔，Montparnasse(4)，Halle(5)，市政厅，塞纳河畔的旧书铺，烟斗，啤酒，Porto(6)，Comaedia(7)，……一切新的，旧的，丑的，美的，看的，听的，古文化的遗迹，新文明的气焰，自普恩加拉(Poincaré)(8)至Joséphine Baker(9)，都在他脑中旋风似的打转，打转。

　　他，黑丝绒的上衣，帽子斜在半边，双手藏在裤袋里，一天到晚的，迷迷糊糊，在这世界最大的漩涡中梦着…… 他从童年时无猜的梦，转到科学的梦非其梦，音乐的梦其所梦，至此却开始创造他“薰琹的梦”。

　　1929年 庞熏琹 戴黑帽的自画像(失于1966年)

　　原作颜色精彩，黄苗子曾说这是庞熏琹1932年个展中最精彩的作品。

　　“人生原是梦”，人类每做梦中之梦。一梦完了再做一梦，从这一梦转到那一梦，一梦复一梦地永永梦下去：这就是苦恼的人类，得以维持生存的妙诀。所以，梦是醒不得的，梦醒就得自杀，不自杀就成了佛，否则只能自圆其梦，继续梦去。但梦有种种，有富贵的梦，有情欲的梦，有虚荣的梦，有黄粱一梦的梦，有浮士德的梦……薰琹的梦却是艺术的梦，精神的梦(rêvespirituelle)。

　　一般的梦是受环境支配的，故梦梦然不知其所以梦。艺术的梦是支配环境的，故是创造的，有意识的。一般的梦没有真实体验到“人生的梦”，故是愚昧的真梦。艺术的梦是明白地悟透了“人生之梦”后的梦，故是清醒的假梦。

　　但艺人天真的热情，使他深信他的梦是真梦，是Vérité(10)，因此才有中古mystisisme(11)的作品，文艺复兴时代的杰作。从希腊的维纳斯，中古的chant gregorien(12)，乔托的壁画，米开朗琪罗的《摩西》，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一直到梅特林克的《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Pelléas et Mérisande)，德彪西(Debussy)的音乐，波特莱尔的《恶之华》，马蒂斯、毕加索的作品，都无非是信仰(foi)的结晶。

　　薰琹的梦自也不能例外。他这种无猜(innocent)的童心的再现，的确是以深信不疑的，以探求人生之哑谜。

20世纪20年代 庞熏琹 母与子

　　此幅画是庞熏琹留在巴黎的画中，第一幅出现在拍卖行的画。

　　他把色彩作纬，线条作经，整个的人生作材料，织成他花色繁多的梦。他观察、体验、分析如数学家;他又组织、归纳、综合如哲学家。他分析了综合，综合了又分析，演进不已;这正因为生命是流动不息，天天在演化的缘故。

　　他以纯物质的形和色，表现纯幻想的精神境界;这是无声的音乐。形和色的和谐，章法的构成，它们本身是一种装饰趣味，是纯粹绘画(Peinturepure)。

　　他变形，因为要使“形”有特种表白，这是deformisme expressive(13)。他要给予事物以某种风格(styliser)，因为他的特种心境(éta d' ame)需要特种典型来具体化。

1932年 庞熏琹 三女性(失于1937年)

1934年 庞熏琹 时代的女儿(失于1937年)

　　他梦一般观察，想从现实中提炼出若干形而上的要素。他梦一般寻思，体味，想抓住这不可思议的心境。他梦一般表现，因为他要表现这颗在流动着的、超现实的心!

　　这重重的梦，层层相因，永永演不完，除非他生命告终、不能创造的时候。

　　薰琹的梦既然离现实很远，当然更谈不到时代。然而在超现实的梦中，应当有现实的憧憬，就有时代的反映。我们一般自命为清醒的人，其实是为现实所迷惑了，为物质蒙蔽了，倒不如站在现实以外的梦中人，更能识得现实。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薰琹的梦”正好梦在山外。这就是罗丹所谓“人世的天堂”了。薰琹，你好幸福啊!

　　(此文为1932年，傅雷为庞熏琹个展开幕所作《熏琹的梦》，原载于《艺术旬刊》第一卷第三期)

　　【注释】

　　(1) 即Piano，钢琴。

　　(2) Bourdelle ，Antoine（1861－1929），布德尔，法国雕刻家。

　　(3) 妓女。

　　(4) 蒙巴纳斯，是巴黎塞纳河左岸的高等区。

　　(5) 中央菜市场。

　　(6) 酒牌名。

　　(7) 喜剧。

　　(8) Poincaré Raymond （1860－1934）。普恩加来，法国政治家。1913年至1920年任总统

1929年，庞熏琹在巴黎。

(上图)1934年 庞熏琹 地之子(四川省立博物馆藏，失于40年代)

(下图)1934年 庞熏琹 地之子初稿 (庞熏琹美术馆藏)

　　庞熏琹说：“从《地之子》这幅画开始，我在艺术思想上起了变化。”

1934年 庞熏琹 无题(失于1966年)

1933年 庞熏琹 盲目者(失于1937年)

1935年 《时代漫画》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