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翁方纲的『尚苏』情结
2014-06-27 15:37:19 刘 佳 樊庆彦
北宋苏轼(号东坡居士)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有艺术影响力的文学家、书法家之一,无论是他的人格魅力,还是文学艺术创作乃至文化创造,都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因而形成了众多学者对苏轼的崇尚情结。清代著名学者翁方纲就是其中尤为『真诚而执着』的一位。
翁方纲(一七三三—一八一八),字正三,一字忠叙,号覃溪,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于乾隆十七年(一七五二)中壬申恩科进士,散馆授编修,历官内阁学士、左鸿胪寺卿,曾主持江西、湖北、江南、顺天乡试,又曾督广东、江西、山东学政。尤其是嘉庆皇帝即位后,翁方纲倍受宠幸,尝三预国宴,赐官至二品衔,可谓一朝重臣。翁氏着有《复初斋文集》三十五卷及《集外文》四卷、《复初斋诗集》四十二卷及《集外诗》二十四卷、《两汉金石记》《粤东金石略》《汉石经残字考》《焦山鼎铭考》《庙堂碑唐本存字》《石洲诗话》等。在论诗方面创立『肌理说』,为清代文学、金石学、考据学及书法大家。
一 景仰并研讨苏轼书法作品
清代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就书法艺术来说,汇编历代书论、名帖,收藏名家墨迹、碑刻,可谓名家辈出,气象一新,是中国书法史上书道中兴的一代。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董其昌);乾隆之代,竞讲子昂(赵孟);率更(欧阳询)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这段话颇为中肯地概括了清代书法的发展轨迹。翁方纲所处的乾隆、嘉庆时期,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锐,文人学士对国事稍有微辞,就会招来牢狱之灾乃至杀身之祸。徐骏因写『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诗句,定为悖逆大罪。于是,文人学者谨小慎微,群儒结舌缄默,许多文人转而致力于金石考据之学。当时金石出土日益增多,不少人又由考据进而学书。此际书坛正为董其昌、赵孟书风及『馆阁体』所笼罩。翁方纲一面继承古人之传统,依照时人之风尚而练就了一手绝妙的『馆阁体』,一面在金石文字学家的影响下,探求晋、唐以前的书风。其碑帖之题识,无论真行大小,无不雅驯精妙,盖得于金石意味者深矣。亦善隶书,取法《史晨》《礼器》诸碑。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云:『覃溪见闻既博,一点一画间,皆考究不爽毫厘,小楷尤精绝,化微嫌天分稍逊,质厚有余,而超逸之妙不足。』翁氏对颜书、欧书和唐人写经、汉隶都下过很大的功夫。王昶在《湖海诗传》中说:『覃溪书法初学颜平原,继学欧阳率更。隶法《史晨》《韩敕》诸碑,双钩摹勒旧帖数十本,北方求书碑版者毕归之。』从学书练基本功这个方面来说,翁氏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方浚颐《梦园丛说》载:『翁覃溪先生能于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字,每逢元旦辄书以为吉庆,自少至志,岁岁皆然。』功力精熟可见一斑。窦镇《国朝书画家笔录》将他与刘墉、梁同书、王文治并列,『世称「翁刘梁王」为本朝四大书家』。亦有人以其与刘墉、成亲王永瑆、铁保并称『翁刘成铁』。
事实上,翁方纲对苏轼远比颜、欧更钟爱之,在《辛丑消夏记》中,就有多条题跋表达了翁氏对苏东坡书法的垂青之意。如嘉庆十一年(一八○六)翁方纲跋《宋人十札》中苏轼的一封手札道:『秋农所藏宋人墨迹十幅,予独与坡公《枢密正义大觉禅师二帖》赋二诗。』二诗分别如下:
『二札叙冬寒,苏斋对榻看。壁留残雪梦,帖续晚香刊。枢府倾怀切,僧窗道眼观。勿轻量墨渖,大海正回澜。
『阴寒帖当存,江郢牒堪论。笠屐神来往,山川气吐吞。邺签空覃碟,晋法岂篱樊。此意谁津逮,终须叩本根。方纲。』(吴荣光《辛丑销夏记》,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第八四九页)
宋人手札十幅,翁方纲只给苏东坡一幅作品赋诗,而且赞誉甚高,体现出他对苏轼书法的偏爱。
翁方纲钟爱苏东坡书法,且痴迷于学习苏体。他说:『予年十九,日课《汉书》一千字,明海盐陈文学许廷辑本也。文学号苏庵,则愿以苏名书室,窃附私淑前贤之意。』(《复初斋文集》卷五《宝苏室研究》)翁氏于《书米海岳兰亭跋真迹后八首》(其六)曰:『苏斋即苏米,榻此遂币旬。世间米迹少,十伪无一真。此跋极草草,我独寻其原。草头下笔时,不共苏迹论(苏行书草头右先横,米行书草头右先直)。』(《复初斋诗集》卷五十八)此诗一方面论及苏轼、米芾行书之别,细致真切,可供书法研究者引资。诗中所谓『苏斋即苏米』,乃是因为翁氏以苏轼和米芾二人名其一藏书室为『苏米斋』。另一方面体现出翁方纲深爱苏轼的行草书。受苏轼之影响,翁氏行书也略有左低右耸的现象。其所书《晋杨绍买地跋》《题画诗轴》和苏轼《杜甫桤木诗卷》一样,皆用墨浓稠、笔力匀称、运笔大胆,而另一作《题张绅跋孔子庙堂碑》则更具苏轼书风的特色。
翁方纲还大量收藏苏轼的书法作品,并仔细研究。除力所能购者,余则借而临之摹之,钩而储之。在以六十金得苏轼《天际乌云帖》后,翁方纲进行认真临摹,详细考证。《天际乌云帖》通篇字态凝重而饶有韵致,笔画圆浑而朴茂,充分代表了苏轼尺牍的书法特色。中国传统文人极重信札之书艺,尤以魏、晋人为最。苏轼崇尚晋韵,也倾心于此。苏轼『少时规摹徐会稽,笔圆而姿媚有余;中年喜临写颜尚书,真行造次为之,便欲穷本;晚乃喜学李北海,其豪劲多似之』(黄庭坚《山谷集》)。欣赏此帖,能感受到苏轼从头至尾心手双畅、兴到笔随的精神状态。字势的映带关联,字态的率意洒脱,字列的大小错落,都营造出一种顺乎自然的艺术情景。正如王履道对苏轼的尺牍书艺的推许:『至于尺牍狎书,姿态横生,不矜而妍,不束而严,不轶而豪,萧散容与,霏霏如甘雨之霖,森竦掩映,熠熠如从月之星,纡徐宛转,缅缅如萦茧之丝,恐学者所未至也。』(潘之淙《书法离钩》卷七)故而,翁氏收藏此贴后便爱不释手,珍若拱璧。
又如在《东坡海市诗石本》一诗中,作者也曾论及苏轼书法之精妙:
『先生一吸大海空,海市原在空光中。淋漓万象写胸臆,轩辕九奏黄钟宫。银潢倒泻落苍石,斧凿无物侔神工。正书结构不草草,更余怪特掀蛟龙。直疑琅邪访秦篆,谁以偃笔疑坡翁。想见凭栏瞰万里,极天翠扫长虹雄。沙门五岛忽无际,齐州九点谁能穷?』(《复初斋诗集》卷二十六)
苏轼性格豪放洒脱,幽默风趣。其书法亦如其人,风格丰腴跌宕,天真浩瀚。从翁诗中不难见出苏轼『气势欹倾而神气横溢』的大家风度,亦可想见作者对苏轼书法之景仰与悉心研究。
二 收藏苏轼相关作品
翁方纲博文广识,宏览多闻,乾隆帝常说翁氏学问甚好。盖翁氏学问,皆有根柢,其以古人为师,嗜古成癖,尤爱藏书,为乾隆、嘉庆时期著名藏书家。其藏书楼原名『小蓬莱阁』,藏书甚丰,其中苏轼手迹《嵩阳帖》和《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是翁氏尤为钟爱的收藏。据翁氏《复初斋文集》卷五《宝苏室研铭记》载,他于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购得苏轼手迹《嵩阳帖》,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十二月十七日得宋椠施、顾注残本后,遂以『宝苏』名其室,六年后(即一七七九)又特书『宝苏室』的扁额于堂屋北面的柱子上。并为『宝苏室』研作铭,铭曰:『公迹嵩阳,公集淮仓。私淑方纲,稽首焚香。』(《集外文》卷二)
《嵩阳帖》又称《天际乌云帖》,是苏轼的一篇题记手迹,由北宋大书法家、诗人蔡襄(字君谟)的七言诗入手:
『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嵩阳居士今安否,青眼看人万里情。』
《嵩阳帖》叙述的是一段与蔡襄、陈述古有关的妓女周韶的故事:
『杭州营籍周韶多蓄奇茗,常与君谟斗胜之。韶又知作诗。子容过杭,述古饮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绝。」韶援笔立成曰:「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韶时有服,衣白,一座嗟叹,遂落籍。同辈皆有诗送之。二人者最善。胡楚云:「澹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应笑西苑旧桃李,强匀颜色待东风。」龙靓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固知杭人多惠也。』
全文共三十六行,计三百零七个字。据传真迹曾由明代项元汴收藏,原为手卷,后割裂装为册页,断烂损失数行。翁方纲收藏此贴后,将其视若珍物,仔细研读,屡次为其赋诗作跋。(民国初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曾以珂珞版影印翁氏藏本,有郑孝胥题其封皮曰:『苏文忠天际乌云帖真迹。』但翁本此帖,实为后人钩填本。墨迹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翁方纲收藏此帖后,由于此帖无年款,翁氏又对此做了详细考证。他认为,苏轼有《常润道中,有怀钱唐,寄述古五首》之作,其次章有『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句,并自注云:『杭人以放鸽为太守寿』乃是帖中所言陈太守放营妓周韶事,杭人称誉之。因周韶诗中有『开笼若放雪衣女』事,正应放鸽为寿。此为熙宁五年(一○七二)、六年(一○七三)间事。翁氏又考苏诗外集有《过潍州驿,见蔡君谟题诗壁上云:『绰约新娇生眼底,逡巡旧事上眉尖。春来试问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不知为谁而作也?和一首》。此事发生在苏轼自密州移徐州之际,即在熙宁九年(一○七六)冬苏轼潍州度岁时。由此翁方纲推测这个帖子是在熙宁十年(一○七七)以后所写。然他在帖考中又云,此帖颇类苏轼所书《满庭芳词—为王长官作》和《上清宫词》。前者书于元丰六年(一○八三),后者书于元佑二年(一○八七)。因此翁氏考定此帖应书于熙宁十年至元佑二年这十余年之间,同时也正是苏轼书法艺术比较成熟时期。
翁方纲钟爱的另一本关于苏轼的收藏,则是南宋嘉定刊《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明朝嘉靖万历之际,此刊本藏于锡山安国家。明末清初,落于常熟毛晋的汲古阁,后传至徐干学。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为商丘宋荦所得,后宋荦命邵长蘅主持重刻,是为清施本。随后查慎行撰《苏诗补注》,全面补注苏诗。翁方纲于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十二月十七日以十六金于燕市得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残本后,如获至宝,极为珍惜,藏之『宝苏室』,『益发奋自勖于苏学』,且曰:『文学号苏庵,则愿以苏名书室,窃附私淑前贤之意』。(《复初斋文集》卷五《宝苏室研铭记》)
翁方纲还以严谨的学风、精深的学力,对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上诸家旧注进行补正,在苏诗注中引入了严密考证的方法,形成了以考证注诗的特点,引领苏诗注转入精密求实的学术方向。他对勘邵长蘅《施注苏诗》及查慎行《苏诗补注》,补其疏漏,纠其谬误,成《苏诗补注》八卷,乾隆四十六年(一八七一)十二月成书并开雕,次年(一八七二)正月竣工。翁氏作《〈苏诗补注〉刻成有述》诗一首,中有『岁朝刚逢补注蒇』句,又作《苏诗补注序》一首,内容与诗大略相同:
『昔赵东山有《左传补注》,近时顾氏、惠氏又皆有《左传补注》,盖补之为辞,不嫌于复也。方纲幸得详考施、顾二家苏诗注本,始知海宁查氏所补者,犹或有所未尽。闻前辈于山谷诗任注,半山诗李注,序叶残字,皆访求珍录,盖古人一字之遗,后来皆得据以考证。是以凡原注所有者,捃残拾坠,录之于箧久矣。歙县曹吉士从方纲订析苏诗疑义,日钞一二条,遂成经帙,而方纲之管见亦间附一二者,欲以益彰原注之美耳。』
序称补注之作由来已久,盖自珍其所为;谓查氏补录施、顾原注颇有未备,此即其补注所作之由;又谓其『管见』亦间附一二于书中,可见翁氏又另有补注。凡此仅翁氏《补注》之大略,实际上全书内容极丰富,所得非惟以上数端。
除藏有苏轼手迹《天际乌云帖》和《施顾注东坡先生诗》外,翁方纲还收藏苏轼的其他相关作品。苏轼于绍圣元年(一○九四)五十九岁时,为定州(今属河北省)知事,曾作《雪浪斋铭》(又名《雪浪石盆铭》),其『引』曰:『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又得白石曲阳,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斋」云。』此文为楷书,刻盆周围成圆形,文末有『四月辛酉绍圣元』句,可知为绍圣元年四月廿日作。书劲瘦,结体亦极秀拔,与其他苏书肥厚者相异,颇具唐楷味,在苏书中有另一风致。此铭拓本现存者极珍贵,翁方纲却珍藏原石拓,文字缺损处甚少,而且翁方纲在帖后作图,书《雪浪石盆铭记》于其内。铭记曰:『此原刻之字已被俗人磨去,拓本今存者至为珍罕矣。虑折迭易损也,故剪开略依其原石弯环势粘于册,时时玩之,而并绘此图于后。他日傥得用原式依此尺寸伐石为之,更当详加叙赞以传尔。』(《复初斋文集》卷五)此收藏可让我们对翁氏收集苏轼相关作品的偏好略窥一斑,也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了一代鸿儒对苏轼的喜爱。
三 举办祭苏写诗活动
翁方纲友人洪亮吉的外祖父舍宅在常州,恰好是苏轼辞世之所。翁氏酷爱苏轼,经常于东坡生、卒日邀请好友举行祀祷之会,共同景仰苏轼,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祭苏写诗,研习苏体书法,鉴藏并考证苏轼的书法作品。翁方纲的学生梁章鉅记录了他们在苏斋学习,谈艺的情况:『既与伊秉绶、吴荷屋、朱叔堂诸君子游,兼讲金石之学,最后入苏斋谈艺。吾师于金石书画无不精究,有叩者无不应。』(梁章鉅《退庵金石书画跋》上卷一)梁章鉅于中提到的其好友吴荣光就是翁方纲苏斋之常客。吴荣光(一七七三—一八四二),原名燎光,中试后改为荣光,字殿垣、伯荣,号荷屋,自称石云山人,清代嘉庆、道光年间为广东著名的收藏家、书法家。『嘉庆九年,从大兴翁方纲先生讲金石考据之学。』(吴荣光《吴荷屋自定年谱》,转引自沈云龙编《近代史料丛刊》,台湾文海出版社,第十二页)受翁方纲崇拜苏轼的影响,吴荣光对苏轼的崇拜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据清代李桓纂《国朝耆献类征》载:『吴荷屋书由率更入而旁涉眉山。』(汪兆镛《碑传集三编》,转引自沈云龙编《近代史料丛刊续辑》,第七三五页)『虽率意作书,而不离规矩,取姿东坡,则变化其笔法,离坡特甚,时人戏称为「烂苏」体。』(陈永正《岭南书法史》,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一一三页。)
乾隆四十四年(一七八○)十二月十九日苏轼生日,翁方纲携一班同好举行纪念集会,时值扬州名画家罗两峰(聘)在北京,他应邀为『摹龙眠、松雪、老莲诸画』,兼送『两峰出都』。这是京师部分书法家、诗人与画家的一次聚会。翁氏于《复初斋诗集》卷五中称之:
『坐客翻占星聚北,道人能记室名苏;更超言象非诗笔,岂止精神在画图。』
翁方纲邀请罗两峰(聘)绘苏轼四十岁戴毡笠折梅花小像于苏诗残宋本上,赞之曰:『是雪笠,非雨笠,一瓣香,吾何执?梅花亦非花,此是公书与公集。』十二月十九日为苏轼生日,翁方纲『具蔬苏斋,焚香雅集』以敬之。(《复初斋诗集》卷二十)此后,他不但亲摹《东坡笠屐像》于苏诗残宋本后,还为之屡屡作赞,更于每年东坡生日,邀朋侪于苏斋,焚香奠椒,设坛公祭。同时也请出其镇宅之宝《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令众人一睹风采,谓之『祭苏』。这在《复初斋诗集》卷二十六《〈苏诗补注〉刻成有述》诗『苏斋昨拜公诞辰,焚香绘像亥到寅』句下自注:『自己亥岁已来,于十二月十九集客拜公生日,今四年矣。』可得以证明。著名版本目录学家黄丕烈在跋宋椠本《注东坡先生诗二卷》后写诗赞云:『东坡生日是今朝,愧未焚香与奠椒。却羡苏斋翁学士,年年设宴话通宵。』(《清人书目题跋丛刊·六》,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卷八,北京:中华书局,一九九三年版,第一七九页。)于是乾隆、嘉庆之际的士人贤达,无人不知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诸如桂馥等近百人,于其上或题诗歌咏,或题跋盛赞,或题画添彩,全书各册,首叶末叶,护封扉页,或墨迹、或朱印、或丹青,遍布当时名贤笔墨,盛况空前,于书林无有逾此隆宠礼遇者。
在翁氏诗集中,反映此种祭苏活动的诗还很多。或写对宋椠残本之珍爱,如《苏诗施顾注宋椠本赞》:
『蜀人之辞,吴人写之。各处异世,而如同时。如公写真,勒于来兹。我公其来,庶永作我师。』(《复初斋集》影印本卷二)
或记对苏轼书法之鉴证,如在考证所藏《天际乌云帖》为真迹后《爰为补作四首》(其一):
『潍州驿壁定香桥,野店残灯记屡挑。何意济明书榻上,朦胧江海起春潮。』(《复初斋诗集》卷五十三)
或述对东坡真像之祷祝,如《十二月十九日东坡先生生日同人集苏斋拜像作》:
『……仍到焚香腊夜筵,江海灵音答豪素。然犹抚卷三自思,更倩重摹恐微误。稽首今辰若有得,平生浩气端来驻。』(《复初斋诗集》卷二十七)
或陈研读苏诗之体会,如《超然台六首》(其三):
『几年重勒记,尚是仿坡书。燕罢同游日,公余落笔初。蛟龙缠岌,雷电绕阶除。一字萧家买,多惭少室如。』(《复初斋诗集》卷四十三)
或载苏斋之诸事,如《宝苏室》叙其室之落成:
『宝苏室成日,小研发奇光。竟有坡翁字,蒸来古墨香。米颠非宝晋,韶郡记名堂……忆前冬戊子,获手帖嵩阳。雪羽惊苏颂,乌云梦蔡襄。伊谁能妙绘?有物忽来囊。信本唐碑体,商邱宋氏藏。笺诗自施宿,椠本出淮仓……百年残轴锦,三像并函装。入室滋惭怒,摹书郁慨慷……』(《复初斋诗集》卷十八)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其情其景,几近于痴。清代著名蒙古族学者法式善在《梧门诗话》中云:『翁覃溪先生平生爱慕东坡,题屋楣曰苏斋,每腊月十九日悬玉局像,焚香设祭,邀同人饮酒赋诗。』由此可见翁氏的祭苏写诗在当时已传为文坛佳话。
四 研究苏诗创作
翁方纲主张『肌理说』,提出了『义理之理,即文理之理,即肌理之理也』的论断(《复初斋文集》卷四《志言集序》)。要求诗人正本清源,博学通经,六经学问与诗歌创作二者相辅相成。与之相适应,翁氏于历代诗歌中,对『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宋诗尤为推崇。这也是他『尚苏』的原因之一。
翁方纲由『尚苏』到『学苏』,由『学苏』到『研苏』。他对苏诗颇多精见,其诗论著作《石洲诗话》对苏诗作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如卷三第四十六则评曰:『《夜泛西湖》五绝,以真境大而能化。在绝句中,固已空绝古人矣。』而同卷第五十九则评曰:『《续丽人行》末句,何以忽带腐气?不似坡公神理。』却是持论公允,并非一味推尊之词。而有些则是将东坡与唐人相比较,如卷三第四十八则评曰:『次韵用韵,至苏公而极其变化。然不过长袖善舞,一波三折,又与韩公之用力真压者不同,未可概以化境目之。』第六十则评曰:『《和子由送将官梁左藏仲通》一篇,前半写睡景入神,然其语意,自有归宿,须将后半谈仙之意,挽转看来,始得之。此与少陵听西方「止观经」而以妻儿待米收转,同一理也。非少陵「桃花气暖」可比。』第六十三则评曰:『「沙平风软望不到」,用以题画,真乃神妙,不可思议。较之自《自咏望淮山》不啻十倍增味也。昔唐人江为题画诗,至有「樵人负重难移步」之句,比之此句,真是下劣诗魔矣。而评者顾以引用小姑事,沾沾过计,莫不记此为题画作也。』第七十三则评曰:『苏公《石鼓歌》末一段,用秦事,亦本韦左司事,而魄力雄大胜之远矣。且从风翔览古意,包括秦迹,则较诸司马为尤切实也。第七十六则评曰:『《武昌西山》诗,不减少陵。而次韵再用前韵,尤为超逸。真以云英化水之妙,为万丈光焰者也。』从中都不难发现作者抑唐扬宋的诗学思想。
翁方纲在《复初斋诗集》论苏诗中,对苏诗的题材、艺术以及与其他诗人的区别也进行了探讨。如《斋中与友论诗五首》其三:『苏学盛于北,景行遗山仰。谁于苏黄后,却作陶韦想。』(《复初斋诗集》卷六十二)《读元遗山诗四首》其三:『遗山接眉山,浩乎海波翻。效忠苏门后,此意岂易言。』(《复初斋诗集》卷六十六)均指出苏轼对其诗歌创作与艺术风格的影响。《读苏诗四首》(其四)对苏轼与陆游、白居易的比较研究非常深入,诗云:
『苏陆较香山,似近实不同。苏则函众有,又不侔放翁。无如李、何辈,伪体欺盲聋。翻借苏为药,欲效针砭功。谁将珠玉韫,误等姜桂充。嗤尔白苏斋,偏嗜非由衷。浑沦元气出,广大教化中。试以白集拟,然否杜法通。且漫杭湖上,柳堤飞玉虹。』(《复初斋诗集》卷六十六)
明代『公安派』创始者袁宗道主张学习白居易与苏轼,崇尚本色,以此力矫前后七子的拟古之风。他将白苏并称,名其书房曰『白苏斋』,题其文集为《白苏斋类集》。翁方纲诗中批评袁宗道将白居易与苏轼并举为皮相之见,认为苏实优于白,虽不为公论,也可算是一家之言。
翁方纲得到《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之后,写了许多诗作来表达研讨苏诗施、顾注残本的心得体会,如《再题宝苏室施注苏诗残本,借公题灵峰寺壁韵三首》《两峰过小斋观苏诗施、顾注宋椠本,为仿苏画悬崖竹于卷,用东坡种竹韵》《和放翁简傅十八韵题苏诗施顾注本》《金石录十卷印歌寄赠阮云台制府》等。此类诗往往诗前有小序或题下注,正文中有夹注,凡此均可看作版本考订的重要材料。尤以《买得苏诗施注宋椠残本即商邱宋氏藏者》一诗写得更为具体详细:
『国初海虞有二本,其一寅岁收六丁(顺治七年十月)。维时湖南宝晋叟,把卷凭阁看飞荧。宋元旧本镂次第,独此未及传模型。可怜醴泉化度法,瑶台戍削留娉婷。也是园翁痛着录,不得再齅隃馨。一朝东吴故家得,四十二卷重汗青。黄州舞官有旧梦,笠屐图子来丁宁。由仪篇忽上客谱,束广微滥吹竽听。衔姜黠鼠到潜采,众目特让查田醒。江南书手费影写,掇拾想象于奇零。施注实惟施顾注,施家苏学诒过庭。绍兴书蒇嘉泰岁,淮东板出仓曹厅。汉孺楷书作佳话,湖州诗狱此又经。石鼓文与会稽志,同时校椠新发硎(施武子又于淮东仓司订石鼓文刻之,《嘉泰会稽志》卷末题云:安抚使司校正书籍傅穉)。毗陵先生世莫识,要以土蚀成青萍(宣和间禁苏氏文字,学者私记其书日毗陵先生)。卷前惜阙谱及目,世间仅此凤与星。适者又得顾禧集,文字聚合凭精灵。重开此本倘并日,敢任嘉谷滋蝗螟。摹公书帖奉公像,笑彼亭长署杜亭。我当焚香日望拜,公乎弭节来云軿。』(《复初斋诗集》卷十一)
这是一首研讨宋椠本《施顾注东坡先生诗》的学问诗。诗中前半部分备述此本在清初的流传过程:痛惜钱谦益本毁于庚寅一炬,感慨毛晋未能将此本翻刻重印,致使钱曾有未睹宋本为生平第一憾事。又写到宋荦删补《施注苏诗》及查慎行借影钞本补录施、顾原注。至『施注实惟施顾注』以下追述此书在南宋的刊刻情况,谓施元之、施宿父子先后编撰、刻印此书,又有书法名家傅穉手写上板,惜乎施宿陷于党争致使精本沉隐不显,并遗失卷首年谱、目录。全诗最后六句为第三部分,表达了作者对苏轼的仰慕之情。据张佩伦《涧于日记》甲午上卷载:『乾隆癸巳(一七七三)覃溪师以十六金得之于燕市。』则知此诗当是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翁方纲任四库馆臣时在北京买得此本后所写。通过翁方纲对施、顾注苏诗残本的研讨心得,展示出翁氏深厚的学识功底,也充分表现出其对苏轼的崇尚之情。
综而观之,苏轼旷达洒脱的人格魅力与超妙绝伦的文化创作,翁方纲崇宋守旧的个人品性、知书求雅的研究兴趣,清代乾隆、嘉庆时期倡理学、严文治的文化政策及尚复古、重考据的学术思潮,促成了翁方纲对苏东坡的诚挚向往之情。此虽仅略陈翁氏尚苏之行事,亦可彰显苏轼在其心目中不可取代之崇高地位。
(本文作者均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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