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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丁三:紫砂器之前世今生(上)

2014-08-10 08:31:37 邓丁三

  (絮语:本文缘自笔者在北大一次讲座期间同学的提问。因为那天有一课叫做《古玩中的俗器、雅器和官器》,于是有同学问:“紫砂多出自匠人手,算俗器还是雅器?”我回答说,紫砂原本是雅器,就怕做俗了。后来同学邀我去他们公司专门讲讲紫砂器,故派生出本文。)

  导言——初创及源流

  把紫砂器追述到战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而北宋梅尧臣诗句中的“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虽然或许是指紫砂器,但于今亦无实际意义。直至明晚期,供春“窃仿老僧心匠,亦淘细土抟坯,茶匙穴中,指掠内外,”(见《阳羡茗壶系》)得“栗色暗暗,如古金铁”之壶,遂迅速传播,天下闻名。因此,探讨紫砂器,不能不从供春开始,而最早记述供春及“供春壶”的文献,一为周高起《阳羡茗壶系》,一为吴梅鼎《阳羡名壶赋》。但周高起的记载来自吴梅鼎之父吴洪化(字迪美)的介绍,且所述源流仅寥寥数语,故在早期文献中吴梅鼎的《阳羡茗壶赋》无疑更为重要。

  吴梅鼎生于明崇祯四年(1631),卒于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江苏宜兴人,其家族是最早收藏紫砂器并详述源流者,所谓“先子以蕃公嗜之,所藏颇夥。”而另据周高起诗文记述,吴以蕃之父吴洪化的紫砂壶收藏就已经非常可观了。而其家“爰开尊而设馆,令效技以呈奇”的做法,亦可谓开“大师工作室”之先河,为紫砂壶艺的普及和提高起到了重要作用。

  后人关于早期紫砂壶的论述,大多亦出自对吴梅鼎所作《阳羡茗壶赋》(也称《阳羡磁壶赋》)的解读。其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记载了宜兴紫砂壶的源流:“余从祖拳石公读书南山,携一童子名供春,见土人以泥为缶,即澄其泥为壶,极古秀可爱,世所谓供春壶是也。嗣是,时子大彬师之,曲尽厥妙,数十年中,仲美、仲芳之伦,用卿君用之属,接踵骋伎,而友泉徐子集大成焉。一瓷罂耳,价埒金玉,不几异乎?顾其壶为四方好事者收藏殆尽。先子以蕃公嗜之,所藏颇夥,乃以甲乙兵燹,尽归瓦砾,精者不坚,良足叹也。有客过阳羡,询壶之所自来因,溯其源流,状其体制,胪其名目,并使后之为之者考而师之。是为赋。”也就是说,吴梅鼎的叔祖在宜兴的南山读书时,供春只不过是其家书童。但他家中早年所藏精美紫砂壶,皆因“甲乙兵燹,尽归瓦砾。”也就是说毁于“甲申之变”后的战火中了。

  吴梅鼎是宜兴世家子,一门多名士。祖上吴经为贡士出身,“以子贵,封礼部员外郎。”其时吴经(字大常)、吴纶(字大本)兄弟与“吴门四家”中沈周、文徵明和王世贞等关系甚密,今传有沈周《别吴大常诸人诗》、文徵明《是夜酌泉试宜兴吴大本所寄茶诗》。吴经之子吴俨为成化二十三年(1487)进士,历翰林院庶吉士、编修、侍讲学士,掌南京翰林院,累官至礼部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吴梅鼎即吴经、吴俨这一系。

  吴梅鼎的曾祖是吴正己,字舆则,万历四十三年(1615)举人,曾官郧襄兵备道,祖父吴洪化,字迪美,崇祯九年进士,据周高起《阳羡茗壶系》记载,为“朱萼堂”旧主。因此,史载第一个系统收藏紫砂器的人是吴洪化,“朱萼堂”则可视为第一座紫砂博物馆,吴梅鼎之父吴以蕃更是痴迷于紫砂器的收藏,而他一家与江南上层文人的广泛交往,无疑促进了紫砂器的广泛传播。

  缘吴梅鼎的曾叔祖吴正志(1562-1617),字之矩,号澈如,与董其昌同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交往极深。今藏于全球著名博物馆的许多董其昌画作上都有为其所作的题跋。如清宫藏历代名人书画最重要的档案《石渠宝笈初编》卷十《辋川诗册》,有董其昌题识:“过荆溪访吴澈如年丈,出楮素属余书右丞辋川绝句。澈如爱右丞(唐王维)诗,且学之欲逼人,愧余书不能学右丞也。董其昌。庚子(1600年)暮春。”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万历三十九年(1611),吴正志建成云起楼,董其昌亲赴祝贺并为其创作《云起楼图卷》,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同时,董其昌还为其作《荆溪招隐图》轴,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加跋:“此余辛亥岁为澈如光禄作也……”并题诗。四年后吴正志加跋。此图曾为光绪帝师翁同龢所得,后经成为美籍华人的后代翁万戈转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董其昌还特为云起楼、眄柯阁等题写匾额,“眄柯阁”保存至今。

  吴正志不似乃父,仕途极坎坷,却酷爱收藏,许多古代传世著名书画经过他家递藏。如《石渠宝笈初编》乾清宫七《苏轼阳羡帖卷》即其旧藏,董其昌跋曰:“此东坡先生真迹已自可藏,又是阳羡故事,徐文靖公得之,刻石沦溪书堂,诧为风流胜事……此真迹为澈如所藏……董其昌题于云起楼中。壬子二月。”其家藏最著名者,即王羲之七世孙《智永法师千字文》真迹,及董其昌抵押给他家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据恽南田《瓯香馆画跋》中记载:吴洪裕(吴正志第三子)于“国变时”置其家藏于不顾,惟随身带《富春山居图》和《智永法师千字文》逃难……

  吴梅鼎文中的“拳石公”即吴仕,字克学,号颐山,又号拳石,明正德甲戌科进士(1514),系吴纶之子,吴俨的叔伯兄弟。其早年在宜兴金沙寺(今湖滏镇)旁的祖产——颐山别墅读书时,供春为伴读的书童。后人从时间上推算,判断供春当生活于正德至嘉靖年间(约1506-1566)。供春聪敏手巧,“在髫龄而颖异,寓目成能,借小伎以娱闲,因心絜矩。”他从金沙寺僧制陶中得到启发,“澄其泥为壶。”后根据乡民传说,找到了上佳的紫砂泥,“於是锄白砀,凿黄龙,宛掘井兮千寻,攻岩有骨,若入渊兮百仞,采玉成峰。春风花浪之滨,分畦茹滤秋月。玉潭之上,并杵椎舂,合以丹青之色,图尊规矩之宗。停椅梓之槌,酌剪裁于成片,握文犀之括,施刡掠以为容。”这种制壶的工艺由此确立。而紫砂壶的造型艺术,则为“稽三代以博古,考秦汉以程功。圆者如丸,体稍纵为龙蛋;方兮若印,角偶刻以秦琮。脱手则光能照面,出冶则资比凝铜。”也就是说,供春壶的创作,是汲取了三代青铜彝器的精华,选取了秦汉印玺及玉器的形制最终创立的。因此吴梅鼎评价供春壶说:“彼新奇兮万变,师造化兮元功。信陶壶之鼻祖,亦天下之良工。”但供春的见识与学识均不足以支撑其假三代彝器及秦琮、汉方为模本制壶,并施以“铁线篆”的款识,所以,吴仕“研求式样,代为署款”当可信。因为,吴纶、吴仕父子皆具隐逸之风,万历十八年(1590)《宜兴县志》称:吴纶“不乐仕进,雅志山水,”“性喜茶,于名泉异荈,悉远致而品尝之。”“焚香静坐一室,或读太史公传、诵陶靖节诗……”吴仕由户部主事累官至四川参政,因不满严嵩专权而称病辞官,返回阳羡后纵情山水诗文,故供春壶或得此父子助益甚众。

  供春,在有些历史文献及今人的论述中又称龚春,但周高起《阳羡茗壶系》中已经考证过,称:“人皆证为龚,予于吴囧卿(注:当系刻书时“问卿”之误,是为前述吴洪裕之字)家,见时大彬所仿,则刻‘供春’二字,足折聚讼云。”缘多以“供”不为姓故,殊不知供春名为书童,按当时习俗,实为吴仕买来充当伴读及役使的“奴隶”,类似于《红楼梦》中宝玉的书童“茗烟”,其名或为吴颐山所取亦未可知。

  供春壶传世仅一件,为晚清湖南巡抚、著名书法家、收藏家吴大瀓(1835-1902)旧藏,后被辛亥元老储南强在苏州古玩摊上购得,其盖已失,遂由民国制壶名家黄玉麟配瓜钮盖。黄宾虹先生考订认为树瘿壶不应配瓜钮,旋由裴石民配灵芝盖。这柄树瘿壶造型古拙,流在肩部偏下,略低于注;柄之上沿与肩平,下沿置于腹部偏下,耳形,微下塌;款识为篆书,柄内侧及壶身各一处。今藏国家博物馆。另有一把同时期的紫砂壶,1965年出土于江苏南京中华门外马家山明司礼太监吴经墓,虽然没有款识,但砖刻墓志有嘉靖十二年(1533)纪年,现藏南京博物院。

  较供春稍晚的嘉靖至隆庆间,宜兴崛起了时朋、董翰、赵梁、玄锡“四名家”,“皆供春之后劲也”,“董(翰)文巧,而三家多古拙”。但最具影响力却是时朋之子时大彬(1573-1648)。明末文章大家陈贞慧在《秋园杂佩》中评价:“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供春,壶式古朴风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后则如陈壶(注:不似指陈光甫、陈信卿,应指陈仲美)、徐壶(徐友泉),皆不能彷佛大彬万一矣。”

  时大彬为世家子弟,祖上时彦为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己未科状元,官至工部尚书,《全宋词》中有其所作《青门饮.寄宠人》,词中:“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堪为一时名句。

  时大彬制壶是在继承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因此留下许多重要的改进和发明。他曾应邀在宜兴吴家做过壶,也深受吴家影响,与当时文人过从甚密,盛年以后游于苏松,先后得陈继儒等吴门和松江书画大家指点,遂由仿供春壶为主转而树立自己风格一路。

  关于早期的师承问题,通常的说法是供春传时大彬,时大彬传弟子李仲芳、徐友泉等,于是不少文论称,时、李、徐这三个人成为继供春之后的“三大妙手”。但据吴梅鼎的说法:供春之后“则有大彬之典重,价拟璆琳;仲美之雕锼,巧穷毫发;仲芳骨胜,而秀出刀镌;正春肉好,而工疑刻画。”可见当时与时大彬齐名的制壶名家很有几位,而且各具胜场。例如陈仲美(万历时江西婺源人,从景德镇瓷艺转而至宜兴精研紫砂壶艺,尚雕镂仿生肖形器,作品被明人周高起誉为“神品”,称“至塑大士像,庄严慈悯,神采欲生,璎珞花蔓,不可思议。”以致“心思殚竭,以夭天年。”)、李仲芳(制壶名家李养心之子,自幼被其父送入时大彬门下,《桃溪客话》曾记:“李大瓶,时大名。”崇祯时成书之《阳羡茗壶系》中即称:“今世所传大彬壶,亦有仲芳作之。”)、欧正春(与邵文金、邵文银、蒋时英,皆时大彬弟子,善紫砂胎挂釉类官、哥、均窑器,坊间称“欧窑”,以“式度精妍”著)等。

  徐友泉(1573-1620)名士衡,当出于士绅之家,以其父酷爱时大彬的壶艺,特意请时大彬至其家中授艺。因其天赋极高,后毕生致力于工细一路,器型多来自三代青铜礼器,机巧百出,连吴梅鼎都认为他是“集大成者,”所谓:“若夫综古今而合度,极变化以从心,技而近乎道者,其友泉徐子乎。”但其晚年自叹:“吾之精,终不及时之粗”(见《阳羡茗壶系》)。这里所谓的“精”与“粗”,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工细和粗糙的对比,而是指乃师简约、大气的造型艺术终究要胜过追求细节的刻意与雕琢。当然,也不排除他的自谦成分。

  时大彬制壶的风格从清宫旧藏中可见端倪,如仿剔红山水人物图制壶、“时大彬制”款康熙紫砂珐琅彩执壶等,可信传世及出土真品十数计。其书风在王羲之《黄庭经》、《乐毅帖》之间,这通常是确认时大彬壶的重要一点。

  王羲之《黄庭经》、《乐毅论》传帖

  明人周高起所作《阳羡茗壶系》,约成书于明崇祯末年。周高起名伯高,江苏江阴人。这本书中内容主要得益于作客宜兴吴家时的见闻,并总结了赏玩吴宅中“朱萼堂”所藏名家制壶的感受。书中肯定了不知名的金沙寺僧为后世紫砂器的原创者——“创始”,而称供春为“正始”,并简略介绍了供春以降名家31人。同时还介绍了紫砂工艺、艺术特色等,并述及到当时的市场行情,曰:“近百年中,壶黜银锡及闽豫瓷,而尚宜兴陶……至名手所作,一壶重不数两,价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与黄金争价。”可惜的是作者不幸死于明末的散兵,而其所艳慕的“朱萼堂”藏壶,也在不久后尽毁于兵祸。

  吴梅鼎文中提及:“有客过阳羡,询(紫砂)壶之所自来因,”这个“客”则是指清顺治间宁波散文家周容。其所作《宜兴瓷壶记》收录在清季另一本很有影响力的紫砂专著——吴骞(1733-1813)《阳羡名陶录》中。此书中收录的关于紫砂的文论凡20余种,属于下卷《丛谈》和《文翰》中的后者。上卷则分原始、选料、本艺、家溯四部,主要述及紫砂器制作和名家,但大体没有超出上述两个重要文献的核心内容。

(责任编辑:万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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