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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洋:“笨拙”的意义

2014-09-19 10:35:18 于洋

  近日与一位朋友聊天,谈及关于现代绘画之父塞尚及其晚年作品的理性与趣味。塞尚的画笔触块垒粗犷,质地茸厚肉感,色彩沉暗殷实,如其人形象般方头方脑的画面形象,透射出塞尚独有的粗拙而又耐人品咂的味道。关于这一点,欧洲艺术理论界竟然有一个研究命题,就叫做“塞尚的笨拙”。以世人的印象,艺术家虽有诸多异于常人之处,或疯癫狂狷,或孤僻寂寞,或奇异跳脱,或躁动激越,但总还敏感灵动,心灵手巧,怎会是笨拙的呢?惯常形容一个人的笨拙,可以通过描述他的样貌和行为,而品味一个艺术家的“笨拙”,就需要回到他的作品与性情。

  晚年时期的塞尚,追求物体在画布上的块面感和厚重感,甚至干脆以圆柱体、球体和锥体来处理画面形象,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作品饱受报刊和公众抨击辱讽,直到后来受到认同和追捧,评论家称他“理性”、“有秩序”,克莱夫·贝尔所说那著名的“有意味的形式”,便多以塞尚为范例。当然,塞尚这种“笨拙”的表现样式是有其时代语境的,而在其艺术造诣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时,固执地坚持这种粗犷的处理,也是对于当时流行审美趣味的一种针锋相对的抵抗。但问题还不在这里,关键是塞尚的“笨”远不止于画面,根据他的自画像及留下来的老照片,这个普罗旺斯帽商的儿子远不如19世纪下半叶巴黎沙龙里的那些精英同行们那样的“文明”,那样的衣着整洁得体、举止清高脱俗,那样的有教养、有“艺术家范儿”。在画像和照片中,我们只能看到一个蜗居在乡村的孤独的男人,有着一个与其画作一般方楞的额头(在其36岁时的自画像中已经全部谢顶),微微发红的眼圈,目光苦涩困惑,浓密而蓬松潦草的络腮胡子,总是掩盖着紧闭的嘴巴。他常常衣衫邋遢、满身尘土的坐在地上,

  若有所思,他的所有顽固执著、木讷沉默都写在脸上。就像艺术史家的描述那样,对于艺术,他至死都既看不起别人又认为自己画得不够好,以至于经常用调色刀戳破自己的画布,或是把不满意的画随意丢弃在旷野里。

  每每想到这个场景,一分崇敬便从心底泛起。因为我确定,塞尚的“笨拙”不是装出来的,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笨、没有达到自己想要做到的程度。我不禁慨叹,在今天,这种“笨拙”是一种多么稀有和高尚的秉赋!

  相形之下,如同眼下整个社会的节奏与速度,今天的很多艺术家都太聪明了。他们中一部分人在创作上不断地追求翻新观念,附和风潮;一部分人根据流行风格和市场喜好变换题材、样式,投合藏家需要;一部分人在创作上工于制作,钻研媒介跨界和视觉冲击;还有一部分人精于运作营销,忙于社会活动与频繁展事。与“笨拙”的塞尚相比,他们的精力充沛,瞻前顾后,武功全能,或至少各善一节。至于艺术本身,能够静下来反省者已经少之又少;愤世嫉俗、看不上别人者多如牛毛,而敢于否定自我,发自内心以高标准要求自己、不惜因此陷入痛苦迷茫者,几乎是一个濒临灭绝的奢侈物种。

  感悟笨拙,为了突破自己的笨拙以致困惑迷茫,确是更为奢侈的余事了。似乎所有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停不下来,要时刻保持清醒精明,以防“跌倒”,同时还要保持优雅姿态,心照不宣。为了不沦为“笨拙”,不陷入“迷茫”,人们大可以有意识地绕开它们走。然而,艺术的纯真,艺术家直面内心的那种的真挚和勇敢,却在这样的麻木中渐渐湮灭。于是我可以愈加肯定地说,当下的艺术创作,需要回到那种珍贵的“笨拙”,去疗救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

  “笨拙”首先意味着一种姿态的选择,不自作聪明,不争利取宠,意味着对于趋利与钻营的鄙弃。这与艺术的非功利本质相关,主动地摈弃非艺术的目的性,是进入真正的艺术创作的前提,澄清怀抱,解衣般礴,方能进技于道;不在乎眼前名利,不跟从世俗趣味,潜心于一己之理想、判断与思考,是谓大智若愚。近现代中国画大家潘天寿有印章“宠为下”,引老子《道德经》语自勉,其印更有“不雕”、“不入时”以自我策励。甘在时尚潮流之外,既是一种策略的自觉,更是一种勇气和自信。

  其次,“笨拙”意味着自觉地反对繁复的技艺与机巧,返归单纯与赤城,靠着一股蛮力慢慢地靠近心中理想。画家李可染不但喜画牛,更以“犟牛”“笨牛”自比;作为一代山水画大家,他推崇黄宾虹的成就,谦恭自称“黄师门上笨弟子”。在教学中,他还曾多次告诫学生在处理积墨时要用最“笨”的方法去画;在山水意象的表现处理上,他反对媒介技法的机巧,主张脱离机械地写实,“不与照相机争功”。同样,回看宋元之际文人画思潮的核心思想,也是对于技巧的生与熟的论辩,相对于行家之“巧”的戾家之“拙”,最终成为画坛的主流审美标准。这种乖戾、生拙,正是对于过分熟巧的反拨,反对匠气、俗气、火气这些艺术创作的“大敌”。

  最后,“笨拙”还意味着固执和坚忍,有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劲头。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宗师徐悲鸿一生坚守“独持己见,一意孤行”的著名箴言,正是那份艺术家的可贵的执拗、倔强,使我们即便在面对他指向现代主义绘画的嫉恶如仇的批判,和对于中国画笔墨传统的激烈改造时,也不能不钦佩他那分坚守艺术信念的伟力。反过来,正是这种力量使一位艺术家的创作与思想得以永驻。更有五百年前,米开朗基罗将自己比作“倔强的大理石”,他在手记里写道:“我渴望宁静,向往宁静,如果我要活下去,要创造,周围就必须宁静。可是,现时代的生活总是没完没了地乱哄乱嗡,喧嚣不已,我知道我过于敏感,所以我必须常常离群索居,把自己更严实地隐藏起来。”(瓦萨里著、康维迪译《倔强的石头:米开朗基罗传》,金城出版社2013年)选择了一种艺术信念,就等于选择了一种人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市白领圈开始流行起一个叫做“慢生活”的概念。作为一种生活态度与健康心态,它要求人们的日常节奏慢下来、沉着安静下来,感受生活、找到幸福感。静下来后,人们就可以清楚地面对自己,而不过于在乎他人的褒贬评价。这种“慢”不是愚钝,而恰恰是一种智慧。回归本性,直指内心,以静制动,以拙胜巧,这个道理实际上在百年以前的塞尚、千年以前的苏轼、文同等文人画思想中早就彻悟了。

  回到当下的美术创作,简单直截地说:某种程度上,不是比谁“聪明”,而是比谁“笨”——这条标准似乎更能够判断一位艺术家的前途与造诣。这里的“笨”是一种秉赋和自觉,就是比谁执着、“一根筋”、有定力,有耐心和毅力,做事情既不避重就轻,也不抄近道儿,踏踏实实、一往无前地奔着目标跬步前行。

  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了这样的“笨拙”,我们的艺术还剩下些什么呢?

  (本文原载于《中国文化报》2014年8月10日刊)

(责任编辑:万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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