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石一文的小说，不时会令我想起少年时喜欢读的中国作家李修文，也唯有他的《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常常在时隔多年后令我想起某些致命、哀伤的情感细节，如失能的人一再筹措面对严酷生活的稀薄的勇气，以心以血，与自我的深渊厮守。白石一文显然具备与之相同的情感取景框。他一面厌倦被假象塑造的外部世界，一面又细致入微地内观男女情欲的因果纹理;以看似极其平静的方式叙述着一个非理性、甚至迷失的爱情故事，其中个人默默的沉沦，有如只有一个人面对的冰海沉船，壮烈得过于寂寞。(图为：《一瞬之光》[日]白石一文 著 黄心宁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 年 7 月出版)

　　都会小说，因之完全借用生活道具及逻辑，许多前提都是直白且具有叙述功能的。譬如男女主人公长得好不好看，有没有钱，各自的阶级分属这些在影视剧中亮相即自呈的内容，在小说中却会因为过于直白的描述而显得流俗。但事实上，这些小小的设计作为人物出场的前提，与情感关系依傍的背景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对于内省的叙事格局，此类具体的文学布置显然会具有叙事上的功能。

　　白石一文的代表作《一瞬之光》的男主人公桥田浩介，英俊、多金，并且显然他自己也知道。他有一个宛若天使的女友，与他门当户对，还死心塌地对他，他却不可救药爱上一个来历不明的脆弱女子香折。跳脱来看，桥田浩介的人生的确是因为遇到香折而开始倒霉的，虽然白石一文铺垫了社会大环境的种种衰弱，公司内部权斗的严酷，但无疑魔由心生。这似乎也印证了一个颇为古典的艺术设置，至少在东方民间故事中就有太多类似的窠臼，路遇来历不明的美女总是危险的象征。然而，爱情本来全无对错可言，只能说它是否符合那两人内心真正的需求。若符合，则无论多难都能一拍即合。若不符合，即使天造地设都会分道扬镳。

　　《一瞬之光》的描述巨细靡遗，以日常来反日常，详细呈现了桥田浩介的心路历程，这之中当然有主人公自视甚高、合理的骄矜，但也有不合理的莽撞。平顺的爱情是多么令人羡慕，却又枯燥无聊。桥田浩介如此奋不顾身地去保护香折，与其说是发乎同情，不如说是对自己境遇的怜惜。香折也曾说：“被人珍惜就是珍惜自己。”

　　我们很难以单一的逻辑来看待桥田浩介过于坦诚的自我剖析。“男女不管如何貌合神离，只要有肉体关系以及对肉体的依恋，还是能够在一起的。”桥田浩介从没有在未婚妻衣和情人香折之间做出真正的取舍，他自知的优越条件令他从不迫切去做这种抉择。何况香折也另有男友，女友衣千依百顺还不丑。可即使如此，桥田浩介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洒脱幸福起来，去享受这种优越感带来的放纵。他甚至常常扪心自问又无果：“我常问自己为什么和衣在一起?我找不到答案。虽然我找不到，但是我想可能是因为衣愿意在我身边。因为在我身边，衣是真实存在的。人无法抵抗真实，任何人若能抵抗真实，也只有在现实无法让人感觉真实的时候。我可以明确感觉衣是真实的。”

　　同样的劈腿逻辑，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早已写过。张爱玲说：“他(佟振保)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但归根结底，佟振保对生命中红玫瑰的占有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嫉妒。他嫉妒王娇蕊，嫉妒她热情、放浪，连她的老，他都嫉妒。这种幽微的内心“需求”，才是超越性、超越爱最真实的吸引。这种吸引常常带有自毁的勇猛，令人费解。但什么是真实呢，真实并不是桥田浩介看着未婚妻想想“如果跟她在一起，每天过这样的生活，也还蛮不错的。”真实恰恰是，要当一个人眼中的精英是很辛苦的，要和别人眼中那个适合结婚的人结婚是很没意思的。然而，在香折身上就没有这种压力，她的出身、教育、命运令她从来不惜当一个危险人物，她轻蔑性又赖之生存，她毫无逻辑，道德感薄弱，可是她年轻、哀伤而脆弱。爱没有对错，爱恰恰是这样一种飞蛾扑火也要迎合内心需求的瘾。也许刚刚好，香折煽动了桥田浩介的恻隐。

　　《一瞬之光》写于 2000 年。比白石一文另一部更有名的作品《我心中尚未崩坏的部分》还要早两年，是他的处女作。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的商科背景，令白石一文小说中的商战阴谋设计格外有条不紊。但与此同时，他对于同侪争斗的厌倦之感也贯穿多部作品的细节设计中。平步青云却深感人生无聊，恐怕是衰败的文艺青年们最向往的哀愁。在《一瞬之光》开篇，白石一文就写道：“我们人活着，就是活在死亡当中。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人总是背负着不知何时死亡的不确定性，而这个不确定性迟早终将成为事实。最理想的情况是，所有人必须将人生的每个瞬间视为最后一瞬间。如果下一个瞬间就是最后一瞬间，那么任何瞬间都将是最闪耀的极致时光。”许多评论家因此而觉得，白石一文的小说具有向死而生的哲学韵味，其实也不尽然。白石一文写得最好的部分，恰恰是人在无法面对失败的时候只能想如何面对死亡的悲壮，而这本身就是一种逃避。

　　“我想象香折十年、二十年后，还有更久以后的模样。就算香折和某人结婚生子，年华逐渐老去，就算今后的每一天、每一年她不再想起我，我还是会每一天、每一年牵挂着远方的她。我想我能以这样的心情度过我的后半辈子。”桥田浩介口中的那些“就算”是他生命中全部的“一瞬之光”，所以，他的世界是多么灰暗啊，他的“精英”是多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