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绍君:读齐白石手稿——诗歌(中)
2014-11-28 18:21:49 郎绍君
北京画院所藏齐白石手稿,以诗的数量最多。这都是齐白石自己作的诗,有涂抹修改稿和滕清稿;有早年所作所抄,也有中晚年所作所抄。有行书,也有楷书。这些诗稿,对了解齐白石的思想情感、诗歌创作,考察齐白石书法风格的演变,都有重要的价值。
齐白石的诗,先后编有《借山吟馆诗草》(一九二八年自订本)、《白石诗草二集》(一九三三年自订本)、《白石诗草续集》、《白石诗草补编》(一九六二年黎锦熙编注本)及《续补齐白石诗词联语》(一九九六年王振德编注)。前四集曾合编为《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黎锦熙编,一九六三年),全五集又编入《齐白石全集·第十卷·诗文》(一九九六年)。《白石手稿》中的部分诗作曾收入上述各集,部分诗作则是首次发表。凡出版过的白石诗作,大都经过王仲言、黎锦熙等的润色修改,惟这些手稿本,保持着完全的原貌。
中年诗作
——《借山吟馆诗草》
远游期间,齐白石作诗不多。这期间的《癸卯日记》和《寄园日记》,很少有诗作记载。他自己也说:“八年之间,五出五归,诗境虽然扩大了,所存的诗倒很少。”[1] 一九0四年,白石随王湘绮游南昌,七夕那天,湘绮首唱“地灵胜法汇,星聚及秋期”,令诸弟子联句,大家都联不上。白石感到惭愧,回家后把室名“借山吟馆”的“吟”字删掉,改为“借山馆”。《白石老人自传》谈及这件事时说:“虽说我也会哼几句平平仄仄,怎么能自称为诗人呢?”决心要“多读点书,打好根基。”[2] 但这个愿望直到远游之后,即一九0九至一九一六年在乡间幽居时期才得以实现。大约七、八年中,他闭门索居,“天天读些古文诗词,想从根底方面,用点苦功。有时和旧日诗友,分韵斗诗,刻烛联吟,往往一字未妥,删改再三,不敢苟且。”[3] 至一九一四年,积诗“一千二百余首,为儿辈携出而失”,无奈之余,“于友朋处搜还之诗笺计诗四百二十首,亲手抄为四本,以二本寄湘绮师删改,不数日师殁,其稿又失。”至一九一七年,他避难北京,将所存二本诗稿送请樊樊山删定,[4] 樊山赠他一诗一序。但这些诗十年后(一九二八年),才得以影印,这就是《借山吟馆诗草》。
北京画院藏有二册《借山吟馆诗草》,一册稍大,为影印本;一册稍小,为手稿本。这里选印的是手稿本。手稿本与影印本内容相同,但诗的排列次序不同。影印本从《题石门画册》诗始,终于《今日》诗。手稿本从《还家寄宝觉禅林僧》诗始,终于《长安远》诗。细察可知,两种本子都分为两部分,即从《题石门画册》至《长安远》为一部分,从《还家寄宝觉禅林僧》至《今日》为另一部分。在两个本子中,两部分的先后次序恰相反。一九六二年,黎锦熙编《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依照手稿本排列,即《还家寄宝觉禅林僧》至《今日》部分在前,《题石门画册》至《长安远》部分在后。
在手稿本《题石门画册》诗的空白处,有“樊山拜读”四字,并钤“樊樊山”朱文印。齐白石在这一页作眉批曰:“予自序所谓仅留此二本。此第二本也。故有樊君书有‘拜读’字,并印记于此页。”这就是说,前述诗稿的两部分即白石所言之“二本”;而从《题石门画册》到《长安远》部分,便是其中的第二本。这也就是说,这个手稿本,正是那“仅留”的二本。
《借山吟馆诗草》的创作年代,是白石远游归来之后的一九0九年(己酉)至定居北京的一九一七年(丁己)之前 [5]。这一点,黎锦熙在《齐白石作品集·诗集序》已指出,不具述。
那么,《借山吟馆诗草》手稿本抄写于何时?黎锦熙《齐白石诗集·第一辑》说:“此辑是白石老人于一九二八年自订·手写·影印的一册诗稿,原题《借山吟馆诗草》。”[6] 此说有误。齐白石在序言中明明写着,这是他一九一七年送樊樊山“删定”之前“亲手写”,怎么会是一九二八年手写?那么,是“一九一七年前”的哪一年手抄呢?诗草本身已有答案——诗中唱酬涉及的内容,皆为远游归来乡居之事,所唱酬之对象,皆乡居“借山吟馆”时期所交人物,而最晚的纪年诗作于“丙辰”即一九一六年四月。由此,可大略推定《借山吟馆诗草》抄写于一九一六年四月至一九一七年春到北京之前。
还需要说明的是,黎锦熙编入《齐白石作品集》的《借山吟馆诗草》,删掉了手稿本中的《吾家廷襄以人到中年万事休句冠首作七律诗。余亦用其句》和《如儿求学戏示》二诗。因此,这个手稿是白石自编《借山吟馆诗草》最全的本子。
《借山吟馆诗草》中的诗怎样呢?
樊樊山的评价是:“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其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寿门嫡派也。”“凡此等诗,看似寻常,皆从刿心鉥肝而出。意中有意,味中有味,断非冠进贤冠、骑金络马,食中书省新煮饪头者所能知。惟当与苦行头陀在长明灯下读,与空谷佳人在梅花下读,与南宋前明诸遗老,在西湖灵隐昭庆诸寺中,相与寻摘而品定之。”[7]
樊樊山的称赞,使齐白石非常高兴。但这些诗是否像樊樊山说的那样,与隐逸的“南宋前明遗老”诗格相近呢?从《借山吟馆诗草》收入的作品可知,它们写安居茹家冲的生活,包括农事、会友、写景、写人、酬答、题画等等,意态安详、闲适而自足,完全没有“南宋前明遗老”诗的忧愤感时之慨。典型的诗是这样的:
筠篮沾露挑新笋,炉火和烟煮苦茶。
肯共主人风味薄,诸君小住看梨花”
——《小园客至》
野雀山狸惯一家,扰人鸡犬觉声哗。
半春俗客亦无到,昨夜东风开李花
——《花朝后四日小园看果木》
前村雨过稻梁齐,送老相亲只杖黎。
背岭出游当岭返,宅居不惯辨东西。
——《雨后闲行》
以悠然自得的心情描绘“落日呼牛见小村”“细看晨露贯蛛丝”的乡居生活,描绘睡迟、梅开、野望闲行、夏日高卧、秋日山行、舍外饮酒等等。《白石老人自传》说:“这十年来,喜读宋人的诗,爱他们轻朗闲淡,和我的性情相近。”[8] 应该说,这种“轻朗闲淡”的诗风主要不是所谓“性情相近”,而是与白石这十年闲适的幽居生活相一致。这也表明,齐白石此时期的诗,写出了自己的生活感受和情感状态,再不像《寄园诗草》那样摹仿唐人了。他已经超越了摹仿,进入了自由抒写的阶段。樊山指出这些诗非达官贵人“所能知”,很有道理,但他似乎并不很理解诗人深挚的农家情怀,只以宋明遗老、苦行头陀、空谷佳人之类喻比,不免隔雾望花,缺乏切近感。
[1] 《白石老人自传》第65页。
[2] 黎锦熙编:《齐白石的诗——〈齐白石作品集〉诗集序》,《齐白石作品集·第三辑·诗》,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北京。
[3] 同上书,第1页。
[4] 樊增祥《借山吟馆诗草序》,同前注。
[5] 黎锦熙《齐白石的诗》,见《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第3页。
[6] 《白石老人自传》第54页。
[7] 《白石老人自传》第60页。
[8] 齐白石《借山吟馆诗草》自序。1928年。又见《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第3-4页。
(责任编辑:万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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