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刚进门时，吴宇森正端着碗从房间走到厨房，他穿了一件家常毛衣跟任何一个家里吃过饭收拾碗筷的丈夫无异。他与妻子牛春龙看起来和睦而平常：妻子快人快语，不时流露着小女儿态;丈夫木讷寡言，对妻子娇嗔的指责，偶尔解释一两句，或低头微笑。

　　很难想象，这位丈夫曾在蜜月途中抛下新婚妻子，赶回香港做一个剧本;也曾因忙于工作，没参加过孩子的家长会，以至儿子对外宣称，父亲是做验尸官的——他如今的转变缘于一场重病，让这个原本一心只有电影的导演，意识到了亲情的无可替代——曾经在他的电影里那荡气回肠的兄弟义气，而今柔化成了《太平轮》里的三个爱情故事。

　　今年是吴宇森和牛春龙结婚的第38年，半生故事，她写进自己的传记《今生缘》里。近日早报记者在吴宇森工作室专访了这对夫妇。

　　1977年牛春龙生第一个孩子时，产后大出血晕厥在电梯里。短暂的意识恢复时，她在丈夫怀里，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虽然那个半途而废的蜜月曾让她气得想离婚，然而那一瞬间， “情债难偿。”再次失去意识前她这么想。像所有的传统女性，为了一点恩义可以交付一生。她说自己很早就有觉悟，不重事业重家庭，哪怕进了武侠片传奇导演张彻的电影公司工作，21岁的她也还是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在与吴宇森一年多的恋爱后，他们登记结婚，婚戒是借钱买的，新房是租的，连从美国飞回香港的机票，都是公司垫资的。记者问她，为什么选择那时候的吴宇森?

　　“他干净。”她想了一会，仿佛太理所当然了，理由反而是个很奇怪的东西,“那么多人里，他不说脏话。”

　　关于爱情

　　“是我应该去追求的一个人”

　　东方早报：吴导你遇到20多岁的牛小姐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生吗?

　　吴宇森：当时她给我又活泼又朴实的感觉。那时候她很清纯，也很活泼，跟她在一起，一些情节对我来说像电影。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她的手涂了指甲油，我不喜欢女孩子涂指甲油。第二次见面我们喝咖啡时，她把手藏桌子底下，我还以为不让我看呢，忽然间她把两个手一起举起来，一看没有指甲油了。当时觉得她真可爱，是我应该去追求的一个人。

　　东方早报：吴太太一直说自己坚持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但碰到吴导生病就毅然“外面的事为妻去张罗”，这种转变有难度吗?

　　牛春龙：不会。虽然我平时主内，但当我跟小孩一起生活，我需要帮小孩处理外面空间的事情，特别是吴先生不在的时候。所以没什么大问题，他生病的时候我们做好护理的工作，用感恩的心去照顾他身体的状况，不是要去难过悲伤，而是要向护理小姐学习，护理病人，让他获得最好的处理方法。那个时候我听到他生病，想：“哦，报恩的时候到了。”因为以前他挡在我跟小孩的外面，让我们在很干净的天地里生活，那人家生病的时候，我们也应该都动起来，用感恩的心回报他。

　　东方早报：那时候压力大吗?

　　牛春龙：不大。用平常心去看待就没有什么压力。但那时候会很忙，比如每天时间一到我就要看他的点滴，有没有快要完。你们现在问我，我还是觉得，我就是平常心态做一些事情，也不会觉得自己很伟大。

　　东方早报：那吴导觉得她伟大吗?

　　吴宇森：伟大。她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把她的担忧、她的伤心都埋在心里，让大家看到她的时候都是一副很从容、毫不紧张的笑脸，让大家感觉到安定。其实我的几个小孩特别紧张。我在美国持续做后续治疗的时候，家里人不弃不嫌轮流照顾着我。感觉他们给我的爱很多，而我欠他们的也就更多了，让我觉得我平常给他们时间太少了，我太把重心放在工作上面了，结果我连跟几个小孩坐下来听听他们讲话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觉得很歉疚，健康恢复了，就发誓尽量减少工作，以后给他们多点时间。

　　东方早报：你觉得给他们太少很歉疚，但吴太太反而会觉得照顾你是报恩，你们这么多年都是以这种心态相处的吗?

　　吴宇森：双方都是。所谓感恩的事情，就是做夫妻都尽能力去做，既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不足，反正尽量做到七八十分就好了。刚结婚度蜜月的时候，出发了还没有到目的地，我忽然间有一个灵感，立刻想回去写一个剧本，马上就取消度蜜月。我答应过她要补偿，将来会有时间补偿给她，给她再补这个蜜月，但是十几年了，我都没有履行这个承诺，觉得非常歉疚，互相都在欠着对方一份恩情。

　　东方早报：那吴导蜜月突然跑掉了的时候，吴太太你意见大吗?

　　牛春龙：那个时候我们去夏威夷。

　　吴宇森：(她)快要想离婚。

　　牛春龙：没有这么恐怖。

　　吴宇森：到机场把行李一丢。

　　牛春龙：只是威胁你，想都没想。因为刚刚结婚，我在那边好像有点威胁地说，他听起来会觉得比较严重。我当时是想，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结婚嘛，怎么可以想东西想到蜜月都不度。

　　东方早报：有没有带太太补度蜜月呢?

　　吴宇森：也还没有。

　　牛春龙：算了，让他多挣点钱吧。

　　东方早报：吴导如果病中还要想电影你会阻止他吗?

　　牛春龙：他既然心甘情愿，我除了支持还是支持。生了病以后他还想要做，就去做嘛，他又没有要做其他事情，有什么不支持的。

　　关于家庭

　　“唯独教育小孩有一致性”

　　东方早报：你们俩有没有共同的爱好?

　　牛春龙：没有，他爱好电影，我爱好家庭，男主外，女主内，刚好不会打架。好像没有一致性。

　　吴宇森：比较少。

　　牛春龙：只有小孩我们有一致性。精子配卵子刚刚好。

　　东方早报：我看到一个说法，吴先生是特别怕小孩的。

　　吴宇森：我怕我女儿。

　　牛春龙：他不是惧内，他是惧女。

　　东方早报：为什么会怕女儿呢?

　　吴宇森：因为她们很好，很乖，有的时候她们可能比我看得清楚。比如说我大女儿在我生病的时候，她自己去帮我去调查，比如去美国找到这个领域最有名的、最权威的那些医生。我要求治疗好了，可以回北京拍戏，她说不行，一定得回美国去再做另外一种治疗，说什么也要把我押回去，我只好听她的。在我到美国的时候，她早就安排好了医生。这种事情我不得不听她的。我小女儿是我的助理。我平常很少发脾气，怎么样我都能忍，也很顾到对方的感受。但当我发起脾气来，唯一能够控制我的就是我小女儿。她会说爸爸你不要发脾气，人家也很难过的，有的时候是人家不对，但你骂他他也很难过。她一拉住我，我马上整个人变了。所以说我听小孩的话。

　　牛春龙：他听小孩，要是我拉着他手他一定把我甩开。

　　吴宇森：我儿子一方面是照顾我，但是我觉得他是想跟我讲多一些话。我也很愿意听他讲话。

　　东方早报：书序言中说，你是一个永远缺席家长会的爸爸，你儿子在学校说爸爸是个验尸官?

　　吴宇森：其实这是一种幽默的说法。我的小孩一方面可能妈妈的教导，另一方面也是个性的原因。在香港的时候，我们给他们进国际学校，因为是所谓贵族学校，同学不是银行家的儿子，就是什么名人的儿子，都喜欢炫耀。来到美国定居的时候担心他们的安全，想让他们念私立学校，但他们不要，宁愿念公立学校。我们还担心公立学校有些什么帮派啊，他们说不怕，要自然地成长。

　　另一方面，因为我尽量低调，不要让我的小孩跟人家说谁是他父亲，因为怕同学对他们有不一样的态度，或好或坏，但总是不一样，我希望他们没有压力，轻松自然地读书，所以有人问我小儿子你父亲做什么的时候，他就说父亲是验尸官。

　　牛春龙：其实他们都晓得。

　　吴宇森：后来慢慢晓得。因为我在好莱坞拍戏，知名度渐渐高了。人家很好奇我的姓跟他的姓有关系。

　　牛春龙：我现在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们有没有一致性：有，就是教育小孩。我们有一种共识：用最淳朴、最普通的方式，让他们没有压力地成长。

　　关于电影

　　“潮流不会改变我拍电影的方式”

　　东方早报：吴先生劝说你出演《太平轮》有难度吗?(牛春龙在电影中客串金城武的邻居，一个台湾太太)

　　牛春龙：我不能不答应，他已经把我角色弄好了。

　　东方早报：但是他没有把角色弄成一个完美女性啊。

　　牛春龙：我们不要这样嘛，人家有困难，譬如说找一个讲坏话的女人很难，那正好我粗俗的样子很符合那个角色，副导演说你老婆既然会讲台湾话就上去演一演吧，他说好吧。我也不会拒绝，就说OK啊。

　　吴宇森：那段是描写台湾人在以前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我们拍电影就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是一个大家庭里面的一分子，既然有家庭的感觉，就让她也来玩一玩，将来在回看这个电影的时候会有一些纪念。女儿也有在里面(饰演金城武的嫂子)。这样玩一玩也好，将来退休年老了再重看一下。

　　东方早报：是你对电影的观念变轻松一点了吗?

　　吴宇森：是有这样的意识，也有这样的感觉。拍戏的时候，尤其是跟演员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我们都在做一种感情的交流，好像所有人都是家庭的一分子。我通常都是整个剧组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个，有时候看到某一个演员的时候，就好像看到我的儿子女儿。

　　东方早报：你以前说你不大了解女性，所以老拍英雄片，那《太平轮》是说明你现在了解女性了吗?

　　吴宇森：是因为这个剧本写得好。所谓不了解是我很难有机会去表现一下女性真正的内心感情。以往的电影只是注重男人之间的友情。爱情方面就比较少，但我是很相信爱情的，我觉得爱情可以带给人一些力量，还有希望，还有生活上也会有一种美感，所以拍摄了这个电影。当然我也了解到，当一个女性拥有一段爱情，或者是要追求爱情的时候，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会坚持，对爱情所产生的生存的勇气，有时候比男的还要勇敢。

　　东方早报：但是纯粹的爱情故事票房往往并不特别理想。

　　吴宇森：刚好潮流变了。现在的情况，大部分的观众都是90后的年轻人，他们对一些所谓比较文艺一点的，或者对(表现)过去年代(的电影)并不那么热衷，现在是需要喜剧的时候。如果我没有生一场病，可能这个戏启动计划的时候拍摄、放映会比较好一点，《太平轮(下)》的情况会更好一点。

　　整个电影界有蛮大的改变，除了观众看电影的口味转变，现在的业界对观众的电影趣味培养也不足，现在一窝蜂的现象比较多。原因很多，是整个电影事业的问题。如果《太平轮》是喜剧又不一样，(现在)观众看到幽默的地方，大家马上就笑了，这点我们没有想到。票房这样我有些意外，但是也不会影响我们第二部。

　　话虽如此，我也不会因为现在潮流变了，会改变我以后拍电影的方式。有人跟我说，现在观众很聪明，看一个镜头会知道后面讲什么，本来3分钟讲一个故事，你只要拍3秒就够了。我说是，但我需要3分钟讲一个故事的话我还是用3分钟，我不会用3秒，因为潮流只是暂时的现象。还有，难道看喜剧的年轻人不爱思考吗?他们也要感情，也要思考的，终于有一天他们也会觉得多一份不一样的感情(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