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的情绪
2015-01-26 10:14:53 陈峰
一个寄宿学校的女学生,在夕阳的老槐树下,读一本过期的杂志。
——(法国)雅姆
法国诗人雅姆的这几句诗,描绘出了一个发生在法国外省的极其雅致而动人的情景。因为远离了首都那日夜笼罩在所有人的狂躁与野心,因此外省才会有一种别样的古朴和宁静。首都总是豪华而时髦的,外省总是笨拙,并且常常是土气的。此处,一本过期杂志的意象使我们拥有了难以形容的情怀。来自首都的杂志,本来应该是浑身散发油墨气味的时尚的靓丽尤物,但不幸的是它过期了。从另外的层面看,这又是意味深长的。在外省的一个夕阳西下的角落里,这样的过期杂志,恰恰因为“躲过了时间锐利的锋刃”,反倒显示出一种对于过往事物的缅怀的心绪了。杂志里面任何显示时效性质的信息全部失去意义,而那些令人咀嚼的精神品性的细腻意味,慢慢地,将从阅读者的指缝里流溢而出。在这里,过期是一种幸运——那是上帝眼中的“褪尽浮华还自清流”的本质力量所在。
雅姆的这几句诗歌令人难以忘怀。自从它们进入到我的脑子里以来,就一直跟我身边的一个朋友结合在了一起。这个朋友就是林彩君女士,一位大学教授、古典主义风格画家的妻子、以及称职母亲等多种让人羡慕的身份结合在一起的女风景画家。在中国,首都北京自称是政治文化的中心了,而浙江省的宁波市,则毫无疑问地就像传统法国小说里面的外省城市。林彩君女士似乎跟雅姆的意象十分接近——内敛、平和、自在,而且也总是在夕阳下独自面对村野风景。在那种时刻,林所看见的,不是所谓震撼而独特的视觉,也不是伟大而深刻的狂人呓语般的观念,而是自宇宙诞生以来,上帝提供给人类这双眼睛沉思冥想的光和影——那是千变万化的光影的交响,无穷无尽的蓬勃的粒子在闪闪发亮空间里舞蹈着。这是黑暗降临之前的最后的舞蹈。这种舞蹈,……跳跃在颤抖的叶片尖尖之上,穿插在树林暗影下蜿蜒的小径,喷洒在云层的流淌之间,也盘旋在反射天光的如镜之池面。总之,林彩君眼前的景象是大部分为生计而躁动不安的人们,匆匆赶路而不会停下来沉沉地瞥上一眼的寻常风景。然而,恰恰是这种寻常的风景,往往是天地展示其无限丰饶的魅力所在。新奇的眼睛总是追逐发生在远方的暴风骤雨,而细致的眼睛却总能够在眼前的寻常性之中,看到自然的四时变迁,看到各种细小角落里的敏感的生命演化——那种演化往往是宇宙生命运动的一个折光。它具有着最为深刻的真理。林彩君看到了自然在朴实无华之中显示出来的丰富多彩。作为一个女性风景画家,林往往从眼前一段再熟悉不过的比如乡间小道开始,以诚挚而不夸张的笔触,落笔于眼前的一棵微风中摇弋小树,或者一块沉默不语的石头。她自己也经常告诉身边的朋友们,她热爱自然界一切朴实的风情。
面对林彩君这样细腻而婉约的女画家,我们去探讨当代艺术的民族责任以及振兴国家文化战略之类话题,简直就是男人们一种空洞而虚假的行为。在今天这个世道里,艺术已经演变成面目全非的事情。虽然艺术的探索从整体上说已经走在人类文化发展的前列,但是一些在善良的人们心目里属于邪恶而不自然的事物,在艺术的名义下堂皇地展示在美术馆明亮的大厅——它们在公众的注视下散发出可怕而混乱的气息,扰乱着人们的心绪,捣毁人们历经多少代先贤积累起来的思想。艺术应该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如果艺术注定要去颠覆人们视觉思维的惯性和常态,那也应该是具有建设性的——那种“出乎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心情,无疑是要贯穿在颠覆的全过程之中,否则,艺术将失去真正有助心灵建设的精神力量。在领略了外面世界的艺术的狂飙突进山头林立江湖喧嚣之后,阅读林彩君的画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时间的脚步似乎就固执地停在了她的画面前,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动。我好象卷进在时间机器里,并且看到了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在那些朴素健康,洋溢着清新格调的作品里面,没有貌似深刻的寓意,风景对象就这么坦荡地以一个常人的眼睛所在的视线高度,出现在画布上。此外,更有意思的是,人世间这么多年的艺术的腥风血雨,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在外面看到的听到的关于艺术的沸沸扬扬,在林的风景画之前,好象都变得那么遥远而不太真实了。有一种很虚幻或者很幻灭的感觉总是缠绕在我的心头。这就使我开始思考一个关于艺术家成长的老掉牙的问题,就是说,一个艺术家在其成长过程中,是否真的需要所谓“广泛地对当下正在发生的艺术精神的了解”。一个人,如果仅仅坚持,比如仅仅狂喜于凡高、仅仅热爱毕加索,或者仅仅膜拜于列维坦,就足够其在成为艺术家过程中所需要的养分支撑了!也许,在资讯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的时代里,一个艺术家靠着自己超群的天分以及深刻的对事物活生生的细微差别的感受力,就能够构筑起完整的内心世界。在那个时代,我们说一个成功的个人,无非是说他不自觉地成为了时代想象力的一种选择,即所谓命运的选择。但是今天的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乐观的评论家们总把这样那样的巨大变化称之为巨大的文明进步与发展。这种令个人无能为力的发展与变化,在许多人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被驱使的心理,以至于许多人几乎都开始认为变化,以及以变化的方式展开生命过程,是一种积极的选择。简而言之,犹如万花筒一般变幻无常的现象,彻底迷惑了不能分辨的幼稚的眼睛,并进而取代了精神本质的地位,成为了生命意义之几乎全部的所在。年轻艺术家无一例外地被告之艺术世界的多样性以及各种对艺术资源重新组合的形形色色的创意。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积淀,我们发现外部(艺术)世界作为资源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地被夸大了。许许多多的就像林彩君这样的艺术家,立足于自我的内心,以一种超凡脱俗的内在定力,挖掘在今天少有人耕耘的内心精神的广袤田野,借助人们习以为常的屋前瓦后的乡野之景,结果就是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了气定神闲的宁静如梦的图象。在社会动荡,个人无力把握自己的时代里,这类平和朴素的图象是人类精神最后的归宿地。她的作品所表达的人生意境,对于我们那颗总是在社会形形色色改革运动中受伤的心灵来说,是唯一的可以疗伤的芬芳香料。时尚的杂志,只有在过期之后我们才明白过去的光芒四射的高潮,是天使的纯洁礼物,还是魔鬼堕落时分所发出的眩目而有毒的闪光。精神过程也一样,惟有怒放之后,我们才明白什么叫做意义,什么叫做平平常常之中见出真性情。现在的问题似乎是,作为女艺术家的林彩君,她怒放过吗?这个问题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我想,从最初作为一个出身在良好家庭并在一家印染企业从事花纹设计的女孩子,经过艺术学院深造,进入大学从事艺术教学工作,最近几年更是个人画展频繁,书籍画册出版等等,她这一路走来的内心历程是清晰的,具有明确的向上的方向。我认为,这种明确的上升,无疑应该是精神之花舒展并盛开的结果。
林彩君的风景绘画作品不是刻意想在“出乎意料之外”做文章。她的风景,……恰恰是一切在意料之中的框架内,努力地呈现出某种为寻常眼睛所不易察觉的奇妙时刻。一片旷野,几粒雪花,一段乡村小道,一座小树林,或者充满泥土气息的暮归的光线,等等,……在她的笔下被依次坦然地端到了公众眼前。那份从容不迫怡然自得的心情在画面上洋溢着,带有闲散女人的细心与温情,甚至是母亲看着孩子戏耍时的那种慈爱与怜悯。这样的作品看起来随意,甚至有点率性,其间很少有矫柔做作的样貌。如果探究作品背后的心灵演化过程的一些特征,那么我将很自然地产生一些关于艺术家与艺术之间关系的判断——一般人往往很少会关注到这个层面的判断,他们更多的会采取貌似整体而实际上是囫囵吞枣的含糊其辞的意见。首先,今天的林彩君的风景绘画作品之所以能具备上述讨论中所说的艺术特质,在精神与表达的关系这一层面来看,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林的绘画具备着意味深长的非职业的品性。很多人总是羡慕于那些职业艺术家,殊不知职业艺术家在很多时候都是以削减或变形自己的自由意志来获得发展。在职业艺术家这里,经常有一些关于自由与创造的深度困惑,使得艺术家在不经意之间陷入某种自我纠结的情绪里面。综观艺术史上的许多杰出的艺术家的历程,我们经常可以看到那些兴趣广泛,并且不把艺术当作自我心灵唯一表达手段的艺术家们的生动的身影。艺术,对于这样的艺术家来说,不过是生命演变过程中的某些特定时刻的感情需要而已。睿智的英国人苏理文在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史的时候,有了一个深刻的对于传统中国艺术家的发现,那就是非职业化。他告诉我们,像苏东坡为代表的这些中国传统文人,不能仅仅说他们是诗人,或者仅仅画家书法家,……在许多时候,我们还可以认为他们是对经史子集颇有研究的学者,是吃素谈禅的居士,是彻夜不归的醉鬼,甚至是拿着自己的新词去狂热追求某个歌妓以求琴瑟相谐的怜香惜玉者,或者是好吃美食的饕餮之徒,如此等等。而所有的对这些人的身份判断,实际上都不能概括这些人的根本的精神特征。翻开历史我们知道,这些人首先是具有相当社会地位的人,比如国家行政系统里的各种执行政策的人员。这里,他们在行政系统里面的官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儒教传统价值氛围之中,他们有着更为深刻的生命价值的追求。文人士子在不同的位置上,以经济天下苍生共谋国家发展为己任,努力尽到自己的一份力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总之就是艺术之类,不过是平日里调剂生活宣泄感情的把玩之事项,文人士子们绝不可能将那些东西作为一种具有职业性质的事物而终生追求——虽然有不少文人士子几乎终生地绞尽脑汁咬文嚼字。这种对于艺术的非职业化的心态,充满了高度的自由自在的气质。它使一个人在作出感情表达时,往往会立足于极其广泛的生活真实感受的基础之上,并使作品具有无法拆解的其意象彼此说明衬托的完美的整体性。苏东坡永远不会为了表示对某人的讨好与接近,而在自己的歌词里面刻意去隐藏什么。他总是本着自身的真切体会,坦然地使用精准的意象与词句,使自己的诗词具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力量。与此相反的情景是,传统社会中可以被看成职业画家的比如宫廷画家,其内心就远没有那种潇洒与自在。诚然位置高如郭熙那样的人,在他伺候的皇帝过世之后,新皇帝的太监都敢把他的呕心沥血的山水画,大部份裁剪为擦桌子的抹布。回到我正在谈论的话题——关于林彩君的风景绘画。面对她的层次丰满的各种作品,我在从中看到一个善良而朴实的女人,一个相夫教子的贤惠女人,一个在大学艺术学院教书育人的称职的教授,一个喜欢游历天下并把不同文化因子组合进自己生活的有格调的女士。在家庭,生活与工作之间,她拿捏得非常恰如其分。她很温和,具有非凡的忍受生活的韧力,几乎不会冒进。我想,在林彩君的世界里,画画写生,一定是在大学教学工作之余,或把孩子送去读书之后,或把家收拾得更整洁布置得更温馨之际,因为那个时候,一个感性饱满的女人常常会产生一种静空而喜悦的沉着心情。我无法想象,她会为了艺术,去巴黎蒙马特高地把自己交给莫迪利阿尼式的流浪汉的不确定性,也不会去北京宋庄作为所谓的职业艺术家而天天在酒精中放纵自我以寻求什么“生命的激情”。总之,林彩君不会以职业艺术家的目光来思考自己的绘画——她只有并且就像她那种富有散淡优雅品味的日常生活那样,把女人的灵动与丰富的对自然的感受性,在一种被称为乡野风景写生的作品之中释放出来。在这种精神释放过程中,所有她所经历过的感受——无论是欢欣、恬淡还是苦涩,都会像四季的花朵一样,各有不同美色。夕阳下昂扬的胡杨的风姿,或者午后林子的一片蓝色影子的窃窃私语,或者延伸到远方的溪流的豁达,或者雪地上几块悦目而明亮的白光,等等等等,都在向人们吐露着一个内心充满喜悦与对生活感恩的女人的情怀。这种情怀,在今天这个高速消耗自然而发展起来的世界里,在宏大叙事假大空对人类进行精神挟持并且至今仍然肆意横行的艺术界,真的是犹如钻石一般宝贵的品质了。
光线过于耀眼,你将看不到钻石。只有在第一道闪光过了之后,光线沉稳下来,你才能够真正面对一颗钻石。那时,你可以充分领略面前这个天上坠落而来的星星。看林彩君的风景作品,需要一个人慢慢坐下来,把内心调节为沉着。在凝视中,她的情感世界才会如涓涓细流,点点滴滴地沁入你的心脾。
好多年之前,我曾经读到她写的一篇文章,里面记述了她与一个朋友的真挚的友情。她告诉我们,多年之后她又一次遇到这个朋友,紧紧握手之时她恍惚地感觉到对方手心微凉,似有隔世之感。这种隔世所带来的超越凡尘与宁静悠远的情绪,我称之为雅致的情绪。这么多年以来,这种情绪一直贯穿在林彩君的风景作品里。
身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阅读林彩君的乡野风景,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休养。
宁波当代艺术委员会会长 陈峰
陈峰
大阳台工作室
莼湖南岙村
浙江省宁波市
2012-8-8
(责任编辑:翟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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