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艺与心意山水
2015-02-05 16:04:48 夏可君
黑白的命运,隐含着中国艺术现代性命运的底色,黑白的水墨绝非仅仅是一种颜色和一种材质,而是一种哲学,一种内在转化的默化之道。
黑白之为黑白,乃是一种默化之中的玄黑与虚白,即每一次必须重新深入玄黑的深沉与敞开虚白的空灵,只有足够的深远与充分的灵异,才可能再次展开水墨的黑白之艺。
但是,二十世纪的现代性水墨都陷入了把水墨仅仅当做固定颜色与被动质料的有限形态的强制改造之中,无论是徐悲鸿以西方素描,具象塑造与明暗对比来改造水墨,这仅仅是颜色上的强化,还是以抽象性的观念方式来制作水墨,都仅仅把水墨当做一种现存的材质来对待,并没有尊重水墨黑白的空无性与自然性的默化原理。这也是为何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性陷入了黑白的表面颜色政治:传统文言文是黑色的,是古老疾病的;现代白话文是白色的,是新鲜年轻的,如此表面的对立也更为失却了水墨玄黑与虚白的默化张力,而走向了从革命到革命的道路,而现在有待于从革命到默化。
幸好,二十世纪还有一位艺术家打开了另一条道路,既拓展了水墨的玄黑,又激活了水墨的虚白,这就是黄宾虹。黄宾虹水墨涂写的口诀是:“雨打墙头月移壁。”这来自于他对四川雨夜青城山的直接观照,当然后来经过了西方印象派素描勾勒以及色彩观的影响,这带有夜色现代性的黑色,以及在涂写之间依靠空白来虚化山形,让空白更为灵透的笔法,达到了浑厚华滋的意境,其笔墨与空白错开形成的意象光,接纳了光感,浑厚乃是活化的玄黑,华滋则是透光的虚白。这也是他从晚明新安画派的重新奠基,即从渐江冷逸或瘦峭的留白,以及黄山画家石涛的纵逸用笔,借助于自然造化,重新赋予新的笔墨造型。
如何进一步发挥这个黑白转化的妙用?就是以西方油画为主而突破的赵无极,在1960年代也是以书写性用笔的黑色线条打开画面,而一片氤氲化生的虚白,好像烟雾笼罩,又好似气象万千,把西方的风景画转换为有着山水余味的意象作品,依然还是借用了黑白转化的原理。
而在当下中国最好继承这个黑白转化之道的则是来自于四川峨眉山的雅公先生,他深谙中国文化的转化之道,即“反者道之动”的逆向重构,如同黄宾虹以厚黑转化渐江的冷白,雅公也是以新安画派立基,但不同于黄宾虹的繁笔与重涂,而是以禅宗式的简笔,以大片空白,重构山水的意境。
雅公画面上大片大片的空白,这在二十世纪绘画上是罕见的,似乎这个文化丧失了自信,只有拼命填满画面或者大量使用笔墨才可能面对压力,但雅公却敢于留白,让极少的笔墨与宽广的空白之间发生活化的关系,这是如何可能的?因为这是由心而来,是心意山水,因为心是沉默的,“心言”并不认同“口语”那般表达,一旦心并不纠结于人世之言的争论,庄子所谓“大知闲闲,小知間間”。心乃是默语的,保持沉默的,因为心面对的是最初虚空的敞开,心面对是天地宇宙,心并不仅仅只是属于自己内心,而是外在翻转于天地之间,这是所谓的“为天地立心”,心要出生于天地之间,但天地之为天地,乃是有大美而不言者!即天心乃是默化之言,是敞开的敞开,是让笔墨进入天地之间嬉戏,这是“逸”的发生。雅公的作品就是当代的新逸品。
雅公在用笔上借用了黄宾虹的笔意,但更为简化,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山形的模样,但仅仅是遥远山水淡淡的投影,似乎是云影投射在宣纸上的仙山,但又有着玄黑深远的意境。在用墨上,最为彻底利用了墨与空的触发关系,在笔墨运行的氤氲化生之际,那一点浓墨似乎是被天机所化开,最为奇妙的是墨晕之中的浑白之气,这最好地得到了徐渭以来的乳白之化机。
笔墨的精意在于保持笔墨精微的同时还如此开阔,在一尺之中还用着无尽江山,这是中国式的观照方式,是玄观:个体之心是可以心游万仞的,心之为心,并非属于个我之小心,乃是属于天地之大心,“心”要在天地之心重新出生,不断出生,是天地之开阔在养育这颗心。而表现在笔墨上,就是简单涂抹之中,横竖几下勾勒出事物的形象,但似像非像,却让人回味,似乎是毛笔含乳而晕化,默默氤氲,每一笔都在淡荡之中形成无节奏的节奏。
黑白之转化有着自身的默运之机,从晚明徐渭墨葡萄上化散开来的灰白,渐江石峰中得灰白,这即是齐白石梦想也不得的灰白色晕,被雅公先生激活了。
这又是如何可能的?这里有着雅公心意山水的秘诀:“云烟晕化古心宽。”即一方面要以烟云自然流变之意化开笔墨,让笔墨充满峨眉山云烟之呼吸灵气;另一方面,要有一颗古心,才可见天地之宽!
只有一颗古心才可能看到天地无限的活化生机,“心意山水”乃是聚集儒家的良知之心——良知乃天地间的一点灵明,只要此灵明不灭,不断保持唤醒敏感,就有着天地之感应。也聚集了道家的天心,不假人为,乃是让自然来为,即笔墨之间的水性乃是自然性的流露,充分以“水”来化开笔墨,使之晕化,使之与空白发生感应。还聚集了佛教的无心之心的空色观,即让余留的空白不断扩大,让空白沉默地呼吸着。
雅公的画是这颗古心的见证,那画面上的一株荷杆,似乎就是一个在天地之间傲然而立的孤独者,也似乎是为天地立心的写照。或者就是一朵荷花在天地之间行吟。雅公画面上的荷花不是荷花,而是一个在舞蹈的生命,寥寥几笔似乎把无尽寂寥凝缩起来,在笔墨极为精微之中,获得余外之味。
雅公的玄黑乃是墨的默默含乳晕化,雅公的虚白乃是天地辽阔之意,都是从心出发。心意山水让心意随着笔墨走,从有笔之迹走向无笔之痕。所谓有笔,乃是笔墨的苍劲老辣纵横中透出秀润;而无笔,乃是在一尺画幅中得天地之灵,即雅公似乎是以峨眉山的云烟在作画,以一颗童真之心抓取天地之灵气。保留着文脉的古心,还被峨眉山养育为一颗辽阔幽远之心。
(责任编辑:李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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